“咱们歇歇,”比拉尔对罗伯特,乔丹说。“在这里坐下,玛丽亚,咱们躭一会儿。”
“我们该继续赶路,”罗伯特-乔丹说。“咱们到了那里再休息。我必须见到这个人。”
“你能见到的。”那妇人对他说。“不用着急。在这里坐下,玛丽亚。”
“走吧,”罗伯特,乔丹说。“到山顶上再休息。”
“我现在休息,”妇人说着在小溪边坐下了。姑娘挨着她坐在石南丛中,阳光照耀着她的头发。只有罗伯特-乔丹还站着,在这髙山上的草地上纵目远眺,草地上有道小溪,流贯其间,溪水里有鳟鱼。他站着的地方长着石南。比较低的草地上长着黄色的羊齿椬物,而不是石南;一块块灰色的大圆石兀立在羊齿丛中间,山坡下面是一排黑魆魆的松树。“到‘聋于’那儿有多远?”他问
“不远,”妇人说,“穿过这一片空地,走下前面那个山谷,到这小溪源头那片树林髙处就是。你坐下吧,别那么心事重重的。”
“我要见他,把事情安排好。”
“我要洗脚。”妇人说着脱掉绳底鞋,拉下一只长统厚羊毛袜,就把右脚伸进溪水。“天哪,真冷。”
“咱们骑马就好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走走对我有好处,”妇人说。
“这是我一直想望的。你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不过,我得赶紧。”
“别着急。有的是时间。今天天气真好,离开了松林心里真痛快。一个人会觉得松树讨厌,你哪里想得到。你不讨厌松树,漂亮的姑娘?”
“我喜欢松树,”姑娘说。
“松树有什么可喜欢的?”
“我喜欢松树的香味和脚踩在松针上的感觉。我喜欢大树树梢间的风声和树枝碰擦的响声。”
“你什么都喜欢,”比拉尔说。”如果你饭菜烧得稍微好一点,哪个男人娶了你都是好福气。可是松树林子叫人陚烦得要死。你从没见过山毛榉、橡树或栗树的林子。那才叫树林。在那种林子里每棵树都不同,有特色,有美。松林叫入讨厌。你说响,英国人?”
“我也喜欢松林。”。
“瞧你的,”比拉尔说。“你们俩一唱一和。其实我也喜欢松林,不过我们在松林里待得太久了。我还讨厌这些山。山里只有两个方向。下山,上山,而且下山只有一条路,通到法西斯分子占领的城镇。”
“你到过塞哥维亚吗?”
“什么话,带了这张脸去?这张脸出了名。你愿意长得丑吗,漂亮的姑娘?”她对玛丽亚说。“你不丑。”
“得啦,我不丑!我生来就丑,我一辈子都丑。你这个英国人一点也不懂女人。你知道丑女人的心情吗?你知道一辈子都丑的人心里却以为长得很美是怎么回事吗?是很古怪的,”她把另一只脚也伸进溪水,随即又缩回去。“天哪,真冷。瞧那只鹡鸨,”她说,指指一只在溪水上游一块石头上蹋镅眺眺的圆滚滚的灰色鸟。“这种鸟一点用处也没有。叫得不好听,肉又不能吃。只会尾巴翘上翘下。给我一支烟,英国人,”她说着接过烟来,并从衬衣袋里掏出火刀火石,点着了烟。她抽着烟,望望玛丽亚和罗伯特’乔丹。
“生活真古怪,”她说着从鼻孔里喷出烟来。“我换成男人准是条好汉,可惜我是个十足的女人,长得丑死了。可是不少男人爱过我,我也爱过不少男人。真古怪。听着,英国人,这是怪有趣的。你看我呀,尽管我长得丑。仔细看看,英国人。”
“你不丑。”
“怎么不丑?别跟我撒谎。难道说,”她深沉地大笑起来。”你也开始动心了?不。那是说笑话。不。看看这副丑栩。可是,你心里有一种感情,使男人爱上你的时候不辨美丑了。有了迳种感情,你就使他迷糊,使你自己迷糊了然后有一天不知什么道理,他看出了你本来的丑相,不再迷糊啦,于是你象他一样,也看出了你自己的丑相,你就失去了你的男人和你自己的感情,你僅吗,漂亮的姑娘?”她拍拍姑娘的肩膀。
“不懂,”玛丽亚说。
“因为你并不丑。”
“用你的脑袋,可别用你的心,并且好好听着,”比拉尔说。“我跟你们讲的这些事是很有趣的。你觉得有趣吗,英国人?”
“有趣。可是我们得走啦,“
“走,那是什么话。我在这里很舒服。”她这时接下去对罗伯特-乔丹说,仿佛在教室里讲课。“要不了多久,等你变得跟我-样丑,变得要多丑有多丑的时候,依我看呀,要不了多久,这种感情,这种自以为溧亮的白痴般的感情又会在心里慢慢滋长。象棵大白莱般长起来了。那时候,等到这种感情长起来了,另一个男人看中了你,认为你长得很漂亮,于是一切就重新开始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过时了,不过,说不定以后还会动痴情,你很交运,漂亮的姑娘,你长得不丑。“
“我,丑呢。”玛醑亚坚持说。
“问吧,”比拉尔说。“别把脚伸到溪水里去,会冻俚的。”
“罗托说我们该走,我看我们还是走吧,”玛丽亚说。
“听你说的。”比拉尔说。“这件事对我跟对你的罗伯托关系—般重大,可我说咱们在这儿溪边歇息歇息梃舒跟,时间有的是。还有,我喜欢聊聊。这是我们仅有的一点文明的东西.我们还有什么别的消遣呢,“我说的,你不感兴趣吗,英国人?
“你说得很好,可是除了议论美不美之外,还有别的事使我感兴趣呢。”
“那我们就来谈谈使你感兴趣的事吧。”
“革命开始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老家。”
“阿维拉?”
“什么阿维拉。”
“巴勃罗说他是阿维拉人。”
“他吹牛,他想把自己说成是大城市里的人。他的老家是―”她讲了个小镇的名字。“当时出了什么事?”
“多着哪,”妇人说。“多着哪。可全都是恶劣不堪的。哪怕本来该是光荣的事。”
“跟我讲讲吧,”罗伯特,乔丹说。
“太惨啦,”妇人说。“我不想当着这姑娘的面讲。”
“讲吧。”罗伯特-乔丹说。“她不该听的,不听就是了。”
“我可以听。”玛丽亚说。她把手搁在罗伯特-乔丹的手上。“没有什么是我不该听的。”
“问题不在你该不该听。”比拉尔说。”而是我该不该对你讲,让你做恶梦。”
“我不会听了一段故事就做恶梦的。”玛丽亚对她说。“我们经历了这许多,你以为我听了故事还会做恶梦吗?”
“说不定会叫英国人做恶梦,“
“试试看吧。”
“不,英国人,我不是说笑话。你见过革命开头时小城镇的情况吗,“
“没有。”罗伯特-乔丹说。
“那么你根本没有见过世面。你看到巴勃罗现在垮了的模样,可是你该看看巴勃罗当日的威风。“
“讲吧。”
“不。我不想讲。”
“讲吧。”
“那好吧。我要把事实的真相讲出来。可你,深亮的姑娘,假如讲到你受不了的地方,跟我说。”
“假如我受不了,我就不听。”玛丽亚对她说。“不见得会比那许许多多的不幸事更糟吧。”
“我看说不定"妇人说。“再给我一支烟,英国人,咱们就开始吧。”
姑娘仰靠在长着石南的小溪岸上,罗伯特。乔丹摊手摊脚地躺着,双肩着地,脑袋枕着一丛石南。他伸手摸到了玛丽亚的手,把它握在自己手中,在石南上擦着,直到她摊开手掌,平放在他手上,两人就这样听着。
“兵营里的民防军在大清早投降,“比拉尔开始讲。
“你们袭击了兵营。”罗伯特-乔丹问。
“巴勃罗乘黑夜包围了兵营,割断了电话线,在一堵墙脚下放了炸药包,命令民防军投降。他们不肯。天亮时他把那堵墙炸开了。接着就幵火。两个民防军被打死了,四个受了伤,四个投降了。”
“在朦胧的清早我们大家伏在房顶上、地上、墙脚和建筑旁边。爆炸引起的尘土还浮在空中,因为扬得很髙,没风吹散它。我们大家朝着建筑被炸开的那一面开火,边装子弹,边向烟雾里幵枪,屋里仍有步枪发射的闪光,接着烟雾里有人叫喊别再打枪,四个民防军举着手幸出来了。屋顶已经坍下了一大片,那一边的墒没有了,他们便出来投降。“‘里面还有人吗?’巴勃罗喊着。“有些受伤的。“
“‘看住他们,’巴叙罗对从我们射击的地方走过来的四个人说。‘站在那儿。靠着墙。”他对民防军说。四个民防军贴墙站着,又是脏,又是灰,给硝烟熏得漆黑,那四个看守用枪口对准了他们,巴勃罗和别的人就到屋里去结果那些受伤的人。
“他们干了这个之后,就此再没伤兵的声息了,没有呻吟,没有呼喊,兵营里也没有枪声了。巴勃罗一伙从里面走出来,他背着猎枪,手里拿着一支毛瑟手枪。
“‘瞧,比拉尔。”他说。‘这家伙在一个自杀的军官手里。我从没开过手枪。你,’他对一个民防军说,‘把这枪开给我看看。不。你自已别开。讲给我听。”
“兵营里在枪杀伤兵的时候,那四个民防军靠墙站着,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都是高个子,一副丘八相,跟我的脸型差不多,只是他们的脸上长满了胡子茬,在他们一生的末一个早晨,没有时间刮。他们靠墙站着,一句话也没有。
"你。”巴勃罗对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说。'讲给我听,枪怎样“‘把控制杆往下扳,’那人声音千巴巴地说。‘把反弹器向后拉,让它朝前弹。’
“‘反弹器是什么…巴勃罗问,望着那四个民防军。‘反掸器是什么?’
“‘扳机上面的那个活动帽模,“
“巴勃罗往后一拉,但卡住了。‘现在怎么办’他说。‘给卡住啦。你骗了我。”
“‘还要往后拉,让它轻轻地朝前弹回去。”那民防军说。我从没听到过那样的说话声调。比没有日出的清晨还要阴沉。
“巴勃罗照那人讲的扳了“下,然后一松手,顇模向前弹到原处,击抶处在击发位置。那是一支难看的手枪,枪把小而岡,枪筒大而扁,使起来不灵巧。在这段时间里民防军一直望着巴勃罗,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