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儿

我(wo)(wo)的(de)故乡在(zai)鲁西北平原上，村子挺大，但(dan)是(shi)(shi)我(wo)(wo)小时候(hou)却正是(shi)(shi)全国都穷得叮当响的(de)年(nian)(nian)(nian)(nian)代，我(wo)(wo)们村当然也不例外，而这其中我(wo)(wo)们队又特(te)别穷，因为我(wo)(wo)们队的(de)地(di)大多是(shi)(shi)低洼的(de)盐碱地(di)，冬天(tian)碱上来(lai)，白(bai)花(hua)花(hua)的(de)一(yi)片(pian)，夏天(tian)下(xia)大雨，又是(shi)(shi)白(bai)茫(mang)茫(mang)的(de)一(yi)片(pian)。有的(de)地(di)块儿(er)秋(qiu)季(ji)播下(xia)五六十(shi)斤(jin)麦(mai)种，到来(lai)年(nian)(nian)(nian)(nian)麦(mai)收连种子都收不回来(lai)，即使好点的(de)地(di)也就收个二百来(lai)斤(jin)，所以一(yi)年(nian)(nian)(nian)(nian)下(xia)来(lai)全队的(de)人家只有过年(nian)(nian)(nian)(nian)时能(neng)吃上顿白(bai)面饺(jiao)子，平时只有啃地(di)瓜干吃高粱窝头的(de)份儿(er)了。

至于现在孩子们常吃(chi)(chi)的零食，那(nei)时我连听(ting)都(dou)没(mei)听(ting)过(guo)，更(geng)别提吃(chi)(chi)了(le)。我从小(xiao)长(zhang)到十(shi)六岁(sui)初(chu)中毕业，只吃(chi)(chi)过(guo)两支冰棍，那(nei)还是天黑了(le)，串乡的小(xiao)贩儿看到冰棍都(dou)化了(le)，一分钱一支，减价处理的。

那时，我吃过的唯一能(neng)称得上(shang)是水(shui)果的，可(ke)能(neng)就是杏儿了。

我(wo)(wo)们(men)(men)村子西面(mian)有(you)(you)(you)两个回民村儿，有(you)(you)(you)的人家种着几(ji)棵杏(xing)树，而我(wo)(wo)们(men)(men)村里是(shi)没有(you)(you)(you)的，据说是(shi)当尾巴割没了(le)(le)。五月里，麦(mai)梢儿黄的时候(hou)，便有(you)(you)(you)几(ji)个回族妇女(nv)，挎着一(yi)篮子杏(xing)儿，上(shang)面(mian)盖(gai)一(yi)层翠(cui)绿(lv)的杏(xing)树叶(ye)儿，在村子里走来走去(qu)地(di)叫卖，“甜——杏(xing)——嘞——”，那(nei)声音(yin)清脆(cui)悠长(zhang)，把多少孩(hai)(hai)子的魂儿都(dou)勾到大(da)(da)街上(shang)去(qu)了(le)(le)。于(yu)是(shi)大(da)(da)大(da)(da)小(xiao)(xiao)小(xiao)(xiao)的孩(hai)(hai)子便开始(shi)在家里跟大(da)(da)人软磨硬(ying)泡(pao)了(le)(le)：有(you)(you)(you)的在大(da)(da)人怀里撒娇，不过(guo)这招一(yi)般不太管用，大(da)(da)人们(men)(men)连吃的都(dou)挣不上(shang)，还管你撒娇吗；还有(you)(you)(you)的恶(e)讨，或在地(di)上(shang)打(da)滚，或号(hao)啕大(da)(da)哭，或摔东砸西，也(ye)常常换(huan)来大(da)(da)人的一(yi)顿胖揍，用黑黑的小(xiao)(xiao)手抹着眼睛哭去(qu)了(le)(le)。

这样闹(nao)上(shang)十次，也(ye)许有一(yi)(yi)(yi)次大人(ren)们(men)发了(le)慈悲：“拿个(ge)鸡蛋去换(huan)俩吧！”听到(dao)这话，心里(li)那个(ge)高(gao)兴啊，简直比三伏天吃支冰棍儿还(hai)高(gao)兴。拿了(le)鸡蛋，高(gao)兴得屁颠(dian)屁颠(dian)地往外跑，谁想乐极生(sheng)悲，被(bei)门槛结(jie)结(jie)实实绊(ban)个(ge)正着，鸡蛋变(bian)成了(le)鸡蛋汤(tang)，自(zi)己(ji)吃不(bu)到(dao)杏儿不(bu)说，还(hai)招来大人(ren)们(men)更结(jie)实的(de)一(yi)(yi)(yi)顿揍——那时候，一(yi)(yi)(yi)个(ge)鸡蛋能换(huan)一(yi)(yi)(yi)斤盐或两盒(he)火柴，一(yi)(yi)(yi)家人(ren)能用(yong)几个(ge)月呢。

每逢大街(jie)上(shang)有人(ren)卖(mai)杏儿(er)的时候，两个哥哥便(bian)撺掇(duo)我(wo)：“老三，来了卖(mai)杏儿(er)的了，可(ke)好吃(chi)了，你去(qu)跟(gen)奶奶要鸡蛋(dan)换杏儿(er)吃(chi)。”

“我不去，要吃你(ni)俩自己去。”碰(peng)过几次钉子，我也(ye)学(xue)得乖了。

“换三(san)个(ge)我(wo)们(men)让你吃俩，我(wo)们(men)一人吃半个(ge)。”

“真的，说(shuo)话算数？”一听到让自己吃两个，我有些心动了。

“当然算数，俺俩(liang)还骗你当弟弟的嘛(ma)！”

“快去吧，一定让你吃两个！”

我(wo)一(yi)听吃(chi)就忘(wang)了原来挨的(de)揍了，赶(gan)忙(mang)往家里跑。跑到(dao)奶(nai)(nai)奶(nai)(nai)跟(gen)前儿(er)，先是(shi)抱住腿(tui)撒娇，接着(zhe)钻进奶(nai)(nai)奶(nai)(nai)怀里，像拧麻花一(yi)样(yang)扭来扭去(qu)，一(yi)边还唱歌似的(de)“哼哼”着(zhe):“奶(nai)(nai)奶(nai)(nai)啊，换杏儿(er)吃(chi)去(qu)，换杏儿(er)吃(chi)去(qu)……”缠得奶(nai)(nai)奶(nai)(nai)烦了，便(bian)拉过来照着(zhe)小(xiao)(xiao)屁股上(shang)打(da)两(liang)下：“这又是(shi)那两(liang)个小(xiao)(xiao)子(zi)让你来的(de)，我(wo)找他们去(qu)！”等出门一(yi)看(kan)，那俩人早跑了。

有(you)时(shi)(shi)奶奶被缠得实(shi)在(zai)没办法，便从(cong)茶(cha)壶窠(ke)（这个东西(xi)用(yong)玉米皮编成，外(wai)面用(yong)布之类的(de)东西(xi)包起来(lai)，冬天冲上茶(cha)之后把茶(cha)壶放在(zai)里(li)面，可以保温(wen)。夏天没有(you)用(yong)，便拿(na)来(lai)放鸡蛋(dan)了）里(li)拿(na)个鸡蛋(dan)，总是左掂(dian)掂(dian)，右比比，挑个最小(xiao)(xiao)的(de)：“走，换杏儿去(qu)——你真是个小(xiao)(xiao)祖宗！”这时(shi)(shi)候(hou)，门(men)外(wai)偷听的(de)两个哥哥也早跑了——到大街上去(qu)喊(han)住换杏儿的(de)，怕她走了。

奶(nai)(nai)(nai)奶(nai)(nai)(nai)拿着鸡蛋，一(yi)双(shuang)小脚在前边颤(zhan)巍巍地走，我光着一(yi)双(shuang)小脚丫，在后边蹦蹦跳跳地跟着。还没走到大街上，两个哥哥就喊起(qi)来：“奶(nai)(nai)(nai)奶(nai)(nai)(nai)，快(kuai)来啊(a)！”

换杏(xing)儿(er)的(de)(de)妇女周围早(zao)已围了(le)一大群孩子，但(dan)是看的(de)(de)多，买的(de)(de)少。几个孩子脸上(shang)还带着一道道哭(ku)过的(de)(de)泪痕，踮着脚(jiao)尖看着篮子里的(de)(de)杏(xing)儿(er)：它(ta)们披(pi)着黄(huang)澄澄的(de)(de)外衣，静静地躺在篮子里，躲(duo)在墨绿的(de)(de)杏(xing)叶(ye)儿(er)底下(xia)，惹(re)得几个小孩儿(er)伸出(chu)黑(hei)黑(hei)的(de)(de)小手(shou)，想偷偷地摸一摸。

“一个(ge)鸡蛋换几个(ge)？”奶(nai)奶(nai)明(ming)明(ming)知道还(hai)问。

“呦，大娘，还是换两(liang)个。”

“他嫂子(zi)，你看，我这(zhei)三个孙子(zi)，要换俩怎么分(fen)？这(zhei)样吧，你给仨得了，再说(shuo)我拿的这(zhei)个鸡(ji)蛋(dan)多(duo)大啊!”

那个回族妇女乐了：“大(da)娘，你每回都是这样——还说(shuo)鸡蛋大(da)呢(ni)，和鸽子蛋差不多，又是挑的最小(xiao)的吧(ba)！”

“你(ni)看你(ni)挺沉(chen)的，跑七八里地，换不了还得(de)再提(ti)回去，便宜点(dian)换了算了——”

“唉，能(neng)便(bian)(bian)宜还(hai)不便(bian)(bian)宜吗，俺也(ye)是指望它能(neng)多换点(dian)粮食吃。”

“也(ye)是啊，俺们村也(ye)好不到哪里(li)去(qu)；那咱就不换了？”

“唉，没办法，大娘，你看——”

“换(huan)，换(huan)，”我一(yi)听不换(huan)，可(ke)急(ji)了(le)，“换(huan)俩(liang)也换(huan)，刚才俺哥哥说他俩(liang)吃一(yi)个，换(huan)俩(liang)就行！”

奶奶一(yi)听，不高兴(xing)了：“就(jiu)属你(ni)小，你(ni)还(hai)敢欺(qi)负你(ni)哥(ge)哥(ge)啦！”拉过我(wo)来就(jiu)要往屁股上打。

“算(suan)了(le)，算(suan)了(le)，换给你仨吧(ba)；嗨，大(da)娘，你这俩大(da)孙子真懂事！”

奶奶拿着三(san)(san)个杏儿(er)往回(hui)走，我(wo)们弟兄三(san)(san)个在后面跟着，大大小小的(de)四个人排成一(yi)溜儿(er)，一(yi)边(bian)走我(wo)们弟兄一(yi)边(bian)还嚷嚷：“回(hui)家(jia)吃(chi)杏儿(er)喽，回(hui)家(jia)吃(chi)杏儿(er)喽！”那阵势(shi)吸(xi)引了(le)小伙伴(ban)们多少羡慕的(de)目光啊(a)。

等回到家分完杏儿，我再给那两个家伙要(yao)(yao)却没(mei)门(men)儿了(le)，“你(ni)再要(yao)(yao)就(jiu)告诉奶奶去。”二哥说。

“这(zhei)样(yang)吧，”大哥还算有点风度，“等(deng)我们吃完了把(ba)杏核儿(er)给你(ni)玩，行吧？”

“好(hao)吧。”我(wo)(wo)委(wei)屈(qu)地(di)说——想想不(bu)可(ke)能(neng)从(cong)他俩手里抢(qiang)过杏儿来，奶(nai)奶(nai)又不(bu)偏(pian)向我(wo)(wo)，只好(hao)这样了。于是，我(wo)(wo)们弟(di)兄都(dou)找一(yi)(yi)个地(di)方躲起来，慢慢享受自(zi)己的美味去了。有时一(yi)(yi)个杏儿能(neng)吃上半天，那滋味美啊，能(neng)让人(ren)一(yi)(yi)直回味儿好(hao)几天。

能拿到(dao)三(san)个(ge)杏(xing)核儿(er)(er)(er)也挺满足(zu)的(de)(de)，足(zu)够我在(zai)伙伴(ban)儿(er)(er)(er)们中(zhong)间炫(xuan)耀几天的(de)(de)了。我们当时吃了杏(xing)儿(er)(er)(er)以后(hou)，都把核儿(er)(er)(er)留着，玩(wan)一(yi)种(zhong)叫“砸杏(xing)核儿(er)(er)(er)”的(de)(de)游戏(xi)：参加的(de)(de)每人拿出几颗杏(xing)核儿(er)(er)(er)，都埋(mai)在(zai)一(yi)个(ge)浅(qian)(qian)浅(qian)(qian)的(de)(de)坑里(li)，坑周围(wei)再画一(yi)个(ge)小圈儿(er)(er)(er)，每人用一(yi)颗大(da)点儿(er)(er)(er)的(de)(de)杏(xing)核儿(er)(er)(er)去砸，谁砸出来的(de)(de)就是谁的(de)(de)。

和同龄的孩子玩儿这游戏我(wo)赢得比较多(duo)，有时就把赢来的杏(xing)核(he)儿悄悄地(di)埋(mai)在院子里，希望有一天(tian)也能长(zhang)出杏(xing)树来，也长(zhang)满(man)黄澄澄的杏(xing)儿。天(tian)天(tian)这样盼，以(yi)至于有一回(hui)晚上睡觉睡懵了(le)，半夜里跑到院子里要摘(zhai)杏(xing)儿吃，让全家人当笑话讲了(le)好几天(tian)。

现(xian)在(zai)想起来，这些事还和(he)昨天发生(sheng)的(de)一样，可是一转眼已经二(er)十(shi)多(duo)年过去，我慈祥(xiang)的(de)祖母故(gu)去了已十(shi)几年，连我这当年的(de)顽童都已人到中年。

童年的杏儿啊，让我再到哪里(li)去寻(xun)你这样的美味儿呢？

                                 （张泽顺）

  2006-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