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在线阅读
作(zuo)者:李伯元 文章(zhang)来源:经典名著(zhu)
话说阎二先生自从代理太原府以来,每日上院禀见抚台,以及抚台同他公事往来,外面 甚是谦恭。虽然缺分苦些,幸而碰着这种上司,倒也相处甚安,怡然自得。不料一日正坐衙 中,忽然院上发来一角公事,折阅之下,乃是抚台下给他的札子。前面叙说他集款放赈如何 得力,接着又说: “现在已交冬令,不能布种;若待交春,又得好几个月光景。这几个月当中,百姓不能 餐风饮雪,非再得巨款接济,何以延此残生?该员声望素孚,官绅信服。为此特札该员迅速 多集款项,源源接济、幸勿始勤终惰,有负委任”各等语。阎二先生接到札子,踌躇了半 夜。次日上院,又要顾自己面子,不敢说上海不能接济的话,只说已经打了电报去催,大约 不久就有回信的。抚台听了,无甚说得。过了三日,又下一个札子催他。
①貂珰:原为帽子上的一种饰物,后因为宦官冠饰,便为宦官代称。
他弄急了,便和一个同来放赈的朋友,现在他衙门里做帐房的一位何师爷商量。何师爷 广有韬略,料事如神,想了一想,说道:“抚台一回回的札子,只怕为的自己,不是为的百 姓罢!”阎二先生道:“何以见得?”何师爷道:“现在太原府的百姓都已完了。到了春 天,雨水调匀,所有的田地,自然有人回来耕种。目下逃的逃,死的死,往往走出十里、八 里,一点人烟都没有,那里还要这许多银子去赈济。所以晚生想来,一定是抚台自己想好 处。他总觉着你太尊上海地方面子大,扯得动,一个电报去,自然有几十万汇下来,那里晓 得今非昔比,呼应不灵!”阎二先生道:“如今上了他的圈套,要脱亦脱不掉。你有什么好 法子呢?” 何师爷此时虽然挂名管帐,其实自从东家接任到今,一个进帐没有。而且这位东家又极 其啬刻,每日零用,连合衙门上下吃饭,不到一吊钱。就是要赚他两个,亦为数有限。这个 帐他正管得不耐烦。如今听了东家的话,他便将计就计,相好了一条计策,说道:“太尊明 日上院,只消求抚台给晚生一个札子。晚生拚着辛苦,替太尊回上海去走一趟。”阎二先生 道:“札子上怎么说法?”何师爷道:“劝捐。”阎二先生道:“目下捐务已成强弩之末, 况且上海有申大先生一帮在那里,你人微言轻,怎么会做过他们?”何师爷听了,笑道: “劝捐是假,报效是真。”阎二先生听到“报效”二字,便晓得其中另有文章,连问:“报 效如何办法?……”何师爷道:“若照部定章程,开个捐局专替山西办捐,人家有了银子, 不论那里都好上兑,何必定要跑到你们局里。此我所以不说劝捐,而说劝人报效:因为劝捐 是呆的,报效是活的。我只要抚台上一个折子,先说本省灾区甚广,需款甚繁,倘有报捐在 一万两以上者,准其专折奏请奖励。”阎二先生道:“能捐一万银子的有几个呢?”何师爷 道:“晚生的话还没有说完。捐不捐在他,出奏的权柄在我。能捐一万银子的固然不多,只 要他能够捐上六七千,我们同抚台说明,算他一万,给他一个便宜,人家谁不赶着来呢。合 起捐官的钱来,所多有限,将来一奉旨就是特旨班,人家又何乐而不为呢。这笔款子叫名是 山西赈济,赈济多少,有甚凭据?尽着抚台的便,随他爱怎么报销就怎么报销。如此办法, 抚台有了好处;一定没别的说话。你太尊就是要调好缺,过府班,都是容易之事。他还肯再 叫你在这太原府喝西风吗?” 一席话说得阎二先生不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连称“你话不错……”。又道:“话虽 如此说,明天我就上去照你的话回抚台,这个札子一定是一要就到。但是你一无官职,他下 札子给你,称呼你甚么呢?”何师爷道:“太尊办了这几十万银子的捐款,还怕替晚生对付 不出一个官来?起码至少一个同知总要叼光的了。”阎二先生笑了一笑,心上也明白:“将 来一个官总得应酬他的,准其明日等把话同抚台说好,随后填张实收给他就是了。” 商量已定,次日上院,便把劝人报效的法子告诉了抚台。又道:“我们山西没有外销的 款子,所以有些事情绌于经费,都不能办,现在开了这个大门,以后尽多尽用,部里头还能 够再来挑剔我们吗?”抚台听了,如果甚喜,便问:“这件事仍旧要到上海去办,那里有钱 的主儿多,款子好集,但是派谁去呢?”阎二先生便把何师爷保举上去,又说:“这何某就 是在上海帮着卑府办捐,后来又同到此地放赈的。此人人头极熟,而且很靠得住。委他劝办 一定可以得力。”抚台道:“你老哥想出来的法子就不错,保举的人亦是万无一失的。”说 着,便叫人请了奏折师爷来,同他说知底细,一面拜折进京,一面就下公事给何师爷,委他 到上海劝办。次日何师爷上辕谢委,一张嘴犹如蜜糖一般,说得抚台竟拿他十二分器重。
阎二先生又趁空求调好缺。抚台说:“我亦晓得你苦久了,要紧替你对付一个好缺,补 补你前头的辛苦。你由知州保直隶州的部文已到。这回赈济案内,我同藩台说,单保一个 ‘过班’尚不足以酬劳;所以于‘免补’之外,又加一个‘俟补知府后,以道员用’。兄弟 老实说:这山西太原府一府的百姓不全亏了你一个人,还有谁来救他们的命呢?就是再多给 你点好处也不为过。”阎二先生听了,谢了又谢。不久抚台果然同藩台说了,另外委了他一 个美缺。不在话下。
且说这位何师爷名顺,号孝先,乃是绍兴人氏。自从奉了委札,便也不肯耽搁,过了两 日,遂即上院禀辞。又蒙抚台发下来二百银子的盘费,又有在省的上司、同寅托他到上海办 洋货买东西的钱,倒也有二三百两,一共约有五百银子光景。他便留起二百两当盘缠,拿那 三百两换了现钱带着。走到路上,遇见那些被灾的人鬻儿卖女的,他男的不要,专买女的; 坏的不要,单检好的。那些人都饿昏了,只要还价就肯卖人。人家讨价,譬如十岁的人只要 十吊,五岁的只要五吊。全还价,每一岁只肯出五百小钱。人家想钱用,没得法子,只好卖 给他。于是被他这一买,不到三天,竟其买到五十多个女孩子。他一路之上为这五十多个女 孩子倒也花得盘费不少。到了上海,检了几个年纪大些,面孔长得标致些的留下,预备将来 自己收用。其余的或是卖给亲戚,或是卖给朋友,总收人家好几倍钱。末后又剩下二十多个 没有人要。幸亏他上海人头熟,找到一个熟识的媒婆,统通交代了他,贩了出去,大大的卖 了一笔钱。后来这些女孩子也晓得被媒婆子一齐卖到一个何等所在。做书的人既非目睹,说 说亦是罪过,也就付诸不论不议之列了。
且说何师爷回到上海,便自己另外赁了一座公馆,挂起“奉旨设立报效山西赈捐总局” 的牌子。未到上海的前头,已吩咐手下人等不准再称何师爷,须改口称老爷。靠着山西巡抚 的虚火,天天拜客,竭力同人家拉拢。有人请酒,一概亲到。如此者应酬了一个月下来,居 然有些人上他的吊,报效一万银子的有三个,八千银子的有四个,六千银子的有十来个。一 面上兑,一面就打电报给山西抚台,替人家专折奏请奖励。真正是信实通商,财源茂盛。等 到三个月下来,居然捐到三十多万银子,他一齐作为六七千报销上去;下余的都是他自己所 赚。山西抚台得了他这笔银子,究竟拿去做了什么用度?曾否有一文好处到百姓没有?无人 查考,不得而知。
单说何孝先自办此事以来,居然别开生路,与申大善士一帮旗鼓相当,彼此各不相下。 毕竟他是山西抚台奏派的,却也拿他无可如何。又过些时,何孝先私自打电报托山西抚台于 赈捐案内两个保举,从同知上一直保到道台,又加了二品顶戴。从此摇摇摆摆,每逢官场有 事,他竟充作大人大物了。偶然人家请他吃饭,帖子写错,或称他为“何老爷”、“何大老 爷”,他一定不到。只要称他“大人”,那是顶高兴没有。从此以后,羡慕他的人更多,不 是亲也是亲,不是友也是友,都愿意同他往来。就有他一个表弟,是从前瞧不起他的,如今 见他已做了道台,居然他表弟到上海也就来拜他了。
他表弟姓唐,行二,湖州人,是他姑夫的儿子。他姑夫做过两任镇台,一任提台,手中 广有钱财。他表弟当少爷出身,十八岁上由荫生①连捐带保,虽然有个知府前程,一直却跟 在老子任所,并没有出去做官。因他自小有个脾气,最欢喜吃鸦片烟,十二岁就上了瘾,一 天要吃八九钱。人家都说吃烟的人心是静的,谁知他竟其大廖不然:往往问人家一句话,人 家才回答得一半,他已经说到别处去了。他有年夏天穿了衣帽出门拜客,竟其忘记穿衬衫, 同主人说说话,不知不觉会把茶碗打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一天到晚,少说总得闹上两 个乱子,因此大众送他一个美号,叫他做“唐二乱子”。
①荫生:凭借上代余荫取得监生的资格。名义上是入监读书,事实上只须通过一次考试 便可授予一定官职。
且说这唐二乱子二十一岁上丁父忧,三年服满,又在家里享了年福。这年二十四,忽然 想到上海去逛逛,预备化上一二万玩一下子,还想顺便在堂子里讨两个姨太太。到了上海, 虽然同乡甚多,但因他一直是在外头随任,平时同这般同乡并没有甚么来往,所以彼此不大 接洽。恰巧他列兄何孝先新过道班,总办山西捐输,场面很大,唐二乱子于是找到了他。当 天何孝先就请他吃大菜,替他接风,跟手下来,又请他吃花酒,荐相好给他。唐二乱子毕竟 无所不乱,席上朋友叫的局,他见一个爱一个,没有一个不转局。后来又把老表兄何孝先素 来有交情的一个大先生,名字叫甄宝玉的,转了过去。何孝先心上虽不愿意,但念他同乱人 一般,无理可讲,只好随他。好在他烟瘾过深,也不能再作别事,乐得听其所为,彼此不露 痕迹。
唐二乱子又好买东西:不要说别的,但是香水,一买就是一百瓶;雪匣烟,一买就是二 百匣。别的东西,以此类推,也可想而知了。一连乱了十几日。何孝先见他用的银子像水淌 一般,趁空便兜揽他报效之事。他问报效是何规矩,何孝先一一告诉了他。因为他是有钱的 人,冤桶是做惯的,乐得用他两个,于是把打折扣上兑的话藏起不说,反说:“正项是一 万,正项之外,再送三千给抚台,包你一个‘特旨道’一定到手。你是大员之后,将来上见 的时候,只得山西抚台折子上多加上两句,还怕没有另外恩典给你。有此一条路,就是要放 缺也很容易的。”一席话说得唐二乱子心痒难抓,跃跃欲试。但是带来的银子,看看所剩无 几,办不了这桩正经,忙同何孝先商量,要派人回家去汇银子。何孝先是晓得他底细的,便 说:“一万几千银子,有你老表弟声光,那里借不出,何必一定要家里汇了来?”唐二乱子 道:“本来我亦等用钱,索性派人回去多弄几文出来。”何孝先生怕过了几天有人打岔,事 情不成功,况且上海办捐的人,铅头觅缝,无孔而入,设或耽搁下来,被人家弄了去,岂不 是悔之不及。盘算了一会,道:“老表,你如果要办这件事,是耽误不得的。我昨天还接到 山西抚台衙门里的信,恐怕这个局子早晚要撤,这种机会求亦求不到,失掉可惜!依我的意 思:这万多银子,我来替你担,你不过出两个利钱,一个月、两个月还我不妨。你如果如此 办,马上我就回局子,一面填给你收条,一面打电报知会山西。这事情办的很快,不到一个 月就好奉旨的。一奉旨你就是‘特旨道’。赶着下个月进京,万寿庆典还赶得上。趁这挡 口,我替你山西弄个差使。这里头事在人为,两三个月,只怕已经放了实缺也论不定。”一 席话说得唐二乱子高兴非常,连说:“准其托老表兄代借银子。……利钱照算,票子我 写。”何孝先见卖买做成,乐得拿他拍马屁,今天看戏,明天吃酒。每到一处,先替他向人 报名,说这位就是唐观察,有些扯顺风旗的,亦就一口一声的观察。唐二乱子更觉乐不可 支。何孝先便劝他道:“老弟,你即日就要出去做官了,像你天天吃烟,总得睡到天黑才起 来。倘若放实缺到外边呢,自由自便,倒也无甚要紧,但是初到省总得赶早上几天衙门。而 且你要预先进京谋干谋干,京里那些大老,那一个不是三更多天就起来上朝的。老弟,别的 事,我不劝你,这个起早,我总得劝你历练历练才好。”唐二乱子道:“要说起早,我不 能;要说磨晚,等到太阳出了再睡,我却办得到。我倘若到京城,拚着夜夜不睡,赶大早见 他们就是了。”何孝先道:“他们朝上下来还要上衙门办公事,等到回私宅见客总要顶到吃 过中饭。你早去了,他们也不得见的。就是你到省之后,总算夜夜不睡,顶到天亮上院;难 道见过抚台,别的客就一个不拜?人家来拜你,亦难道一概挡驾?倘若上头委件事情叫你立 刻去办,你难道亦要等到回来睡醒了再去办?只怕有点不能罢。”唐二乱子想了一想道: “老表兄,你说的话不错。我就明天起,遵你教,学着起早何如?”当时无话。
是夜唐二乱子果然早睡。临睡的时候又吩咐管家:“明天起早喊我。”管家答应着。无 奈他睡惯晚的人,早睡了睡不着,在床上翻来复去,鸡叫了好几遍,两只眼一直睁到天亮。 看看窗户角上有点太阳光射了下来,恰恰才有点朦胧,不提防管家来喊他了,一连叫了三 声,把他唤醒。心上老大不自在,想要骂人,忽然想起“今天原是我要起早,叫他们喊我 的”,于是隐忍不言,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当下管家忙着打洗脸水,买早点心。众管家晓得 少爷今天是起早,恐怕熬不住,只好拿鸦片来提精神,于是两个管家,一个递一个装烟,足 足吃了三十六口。刚坐起来,却又打了两个呵欠。正想再横下去睡睡,却好何孝先来了。一 见他起早,不禁手舞足蹈,连连夸奖他有志气:“能够如此奋发有为,将来甚么事不好做 呢!”唐二乱子一笑不答。何孝先便说:“你不是要买翡翠翎管吗?我替你找了好两天,如 今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真正是满绿。你不相信,拿一大碗水来,把翎管放在里头,连一大碗 水都是碧绿的。”唐二乱子道:“要多少价钱?”何孝先晓得他大老官脾气,早同那卖翎管 的掮客串通好的,叫他把价钱多报些。当时听见唐二乱子问价,便回称“三千块”。谁知唐 二乱子听了,鼻子里嗤的一笑,道:“三千块买得出甚么好东西!快快拿回去!看亦不要 看!”那个卖翎管的掮客听他说了这两句,气的头也不回,提了东西,一掀帘子竟去了。
唐二乱子道:“我想我这趟进京,齐巧赶上万寿,总得进几样贡才好。你替我想,这趟 贡要预备多少银子?”何孝先道:“少了拿不出手,我想总得两三万银子。你看够不够?” 唐二乱子又嗤的一笑,道:“两三万银子够什么!至少也得十来万。”何孝先道:“你正项 要用十来万,你还预备多少去配他?你一个候补道,不走门子帮衬帮衬,你这东西谁替你孝 敬上去呢?”唐二乱子道:“自己端进去。”何孝先道:“说得好容易!不经老公的手,他 们肯叫你把东西送到佛爷面前吗?要他们经手,就得好好的一笔钱。你东西值十万,一切费 用只怕连十万还不够!”唐二乱子道:“我们是世家子弟,都要塞起狗洞来还了得!”何孝 先道:“你不信,你试试看。”唐二乱子道:“这些闲话少说,这种钱我终究是不出的。如 今且说办几样什么贡。”何孝先先想了一桩是电气车。唐二乱子虽乱,此时忽福至心灵,连 说:“用不得!……这个车在此地大马路我碰见过几次。大马路如此宽的街,我还嫌他走的 太快,怕他闹乱子;若是宫里,那里容得这家伙。不妥!不妥!”何孝先又说电气灯,唐二 乱子又嫌不新鲜。后来又说了几样,都不中意。还是他自己点对,想出四样东西,是:一个 玛瑙瓶,一座翡翠假山,四粒大金刚钻,一串珍珠朝珠。好容易把东西配齐,忙着装满停当。
看看又耽搁了半个月,唐二乱子要紧进京。齐巧山西电报亦来,说是已经保了出去。得 电之后,自然欢喜。过了一天,又接到家信,由家里托票号又汇来十多万银子。取到之后, 算还何孝先的垫款,还了制办贡货的价钱,然后写了招商局丰顺轮船大餐间的票子,预备进 京。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北京。唐二乱子是自小娇生惯养,以至成人,今番受了轮船火车上 下劳顿,早害得他叫苦连天。预先托人在顺治门外南半截胡同赁了一所房子,搬了进去,就 一连睡了三天。又叫人请大夫替他看脉。大夫把了脉出来,同管家说:“你们大人不过路上 受了点辛苦,没有什么大毛病,将息两天就好的。”管家连忙摇手,道:“先生,你万万不 可如此说!你要说他没病,你二道就没有生意了。你一定要说他有病,而且说病的很利害。 开的药味要多,价钱要大,顶好每剂药里都要有人参;他瞧了才欢喜,说你的本事不错,明 日仍旧请你。”大夫道:“人参是补货,无论什么病可以吃的吗?”管家道:“大老官吃 药,不过呷上一口就吐掉的。本来没有什么病,横竖药又吃不到肚皮里去,莫说是人参,就 是再开上些别的亦不防。我们已同对过药铺里说明,方子上有人参,叫他不论什么放上些, 价钱尽管开大,赚了钱一家一半。先生,你若是要生意好,要我们敝上天天来请你,你医金 不妨多要些,三十两,二十两,尽管开口;要的少了,他还瞧不起你。这个钱我们亦是一家 一半。先生,我们讲的是真话,并不是玩话。他是有钱的人,不赚他的赚谁的。”那个医生 唯唯遵教而去。
到了次日,唐二乱子果然又派人来请。那医生便同来人说:“贵上的症候很不轻,而且 不好耽误日子,一天最好要看三趟。”又说:“我为着要替你们贵上看病,把别的主顾生意 一齐回掉,专看你一家,总得二十四块钱一趟,再加四元六角挂号钱。”唐二乱子一一遵 命。等到开出方子来,动不动人参五钱、珠粉二钱,一贴药总在好几十块。唐二乱子吃过之 后,连称:“大夫有本事!……果然病已好了许多!”又过了几天,方才出门拜客。
此番来京,为的是万寿进贡,于是见人就打听进贡的规矩。也不管席面上戏馆里有人没 人,一味信口胡吹,又道:“我这分贡要值到十万银子,至少赏个三品京堂侍郎衔,才算化 的不冤枉。”人家听了他,都说他是个痴子,这些话岂可在稠人广众地方说的。他并不以为 意。
他有个内兄,姓查,号珊丹,大家叫顺了嘴,都叫他为“查三蛋”。这查三蛋现在居官 刑部额外主事,在京城前后混了二十多年。幸亏他人头还熟,专门替人家拉拉皮条,经手经 手事情,居然手里着实好过。如今听见妹夫来京,晓得妹夫是个阔少出身,手笔着实不小, 早存心要弄他几个,便借至亲为名,天天跑到唐二乱子寓处替他办这样,弄那样,着实关 切。不料唐二乱子是大爷脾气,只好人家巴结他,他却不会敷衍别人的。查三蛋见妹夫同他 不甚亲热,便疑心妹夫瞧他不起,心上老大不自在,因此心上愈加想要算计他一下子。
唐二乱子是肚皮里存不下一句话的,把进贡的事天天朝着大众说。查三蛋立刻拉在身 上,说:“我里头极熟,宫门费一切等事,等我找个人进去替你讲,十万银子的贡,大约化 上三万银子的使费也就够了。”无奈唐二乱子另有一个偏见,别的钱都肯化,单单这个“宫 门费”不肯化,说:“我有银子宁可报效皇上。他们是什么东西,要我巴结他!我做皇上家 的官,是天子奴才;他们伺候皇上,难道不是奴才?我为什么要送钱给他用?我有三万银 子,我大八成的道台都可捐得了。我为什么拿钱塞狗洞!”查三蛋道:“‘阎王好见,小鬼 难当’。他们这些人赛如就是些小鬼,你同他们缠些甚么?见上司还要门包,难道见皇上就 不要门包么?这宫门费就同门包一样,从敬事房起,里里外外有四十八处,一千多人分这笔 钱,怎么好少他们的呢?”唐二乱子一听内兄要他化钱,心上愈加不高兴,闭着眼睛,摇头 不语。其实查三蛋说的都是真话,就是劝他出三万两,也恰在分际,所谓‘不即不离’。无 奈唐二乱子因为舅爷是穷京官,本来就瞧他不起的,如今见他想要经手,越发生了疑心,所 以彼此更不投机。查三蛋一见妹夫有疑他的心思,就是要掏良心也不肯掏了。
此时趋奉唐二乱子的人真不少,大家一见查三蛋话不投机,就有个想讨好的私下同唐二 乱子说:“我认得军机上某王爷,大约只消化得一万银子,这分贡礼就托王爷替我们带了进 去。有王爷的面子,还怕上头不收?王爷又在军机上,这事情由他经手,将来上头有什么恩 典,少不得仍在王爷手里经过,他得了你一万银子,一定是替你尽心的。不要说京堂,论不 定上头只肯给你一个京堂,王爷替你求求,变个侍郎,亦未可知。”唐二乱子信以为真,从 此便不理他内兄,把这事全托了那个人。那个人又天天来候信,催着付银子,又道:“早进 去一天,观察就早高升一天。”唐二乱子果然把一万银子给了他。谁知那人钱已到手,一连 三日没有回复。
唐二乱子急了。幸亏他是直性子的人,等到没得主意的时候,仍旧请了舅爷来商量。查 三蛋见妹夫又请教到他,便乃扬扬得意的说道:“你这人本来好糊涂!我们至亲,岂肯叫你 上当。你不相信,偏要听人家的瞎话,拿我们不当人。如今怎么样?一万银子那里去了?事 情到底办成没有?”唐二乱子道:“这些话不用说了。都是我不好,误听人言,丢掉一万银 子算不了什么!”查三蛋道:“我叫你只出三万银子的宫门费,你嫌多;如今又贴上一万, 倒说算不得甚么。真正不晓得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唐二乱子一声不响,闷在那里吃烟。 查三蛋又道:“京城里这种人——撞木钟的人很多,一个不留心就上了当去。等到骗了你的 银子,你要找他,也就没有地方去找他的?我且请教你:那个人到底叫个什么名字?你怎么 会认得他的?”唐二乱子道:“那人没有姓,名字叫文明,是个在旗的。还是那天在志美斋 席面上认得的。他说他是内务府的司员,现住城里石附马大街。我想他既是内务府的官,一 定里头的信息灵通的,所以就托他去办。谁知遭了他的骗!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查三蛋 道:“越发荒谬!他既是内务府的人员,不在里头走门路,倒走到外头来!岂有此理!岂有 此理!也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已过去的事情,也不用谈他了,且商量现在我们怎么 办法。”唐二乱子道:“我已经吃亏一万,现在你再要三万岂不是总共要化去四万?我总嫌 太多。如今我只肯再出两万,连失撇的总共三万,也算依你的数了。”查三蛋道:“一万银 子是你自己愿意被人家骗去,与我何干?又不是我用的!这话可笑不可笑!”唐二乱子道: “我不管!我总在这个算盘上算。”查三蛋低头一想:“他的算盘如此打法。我如今按照三 七叫他拿钱,并没有叫他多拿分文。无论那里,看他用钱用的很大方,独独于我至亲面上如 此计较。而且我办的仍旧是他切己之事。他同我调脾,我也犯不着拿好良心待他。看来他上 过一次当还不够,定要叫他再上一次,方能明白。”主意打定,便道:“既然你只肯两万, 三成之中,不过少得一成,同前途去商量起来看。只要他们肯收,我又何苦要你多化呢。” 唐二乱子听得此言入耳,方才说了声“费心”。
查三蛋退辞出去,便去找到素来同他做连手的一个老公,告诉他有这笔买卖。老公不等 他提价钱,先说道:“三爷的事情,又是令亲,我们应得效力。”查三蛋道:“不是这等 说。”便附耳如此这般,述了一遍,又道:“我们虽是亲戚,但是他太觉瞧人不起,只肯出 一万银子的宫门费。他是有钱的人,不是拿不出,等他多化两个亦不打紧。”老公一听,他 们至亲尚且如此,乐得多敲两个。连忙堆下笑来说道:“他是什么东西!连着亲戚都不认, 真正岂有此理!就是三爷不吩咐,咱也要打个抱不平的!我去招呼他,叫他把一万银子先交 进来。就说上头统通替他回好,叫他后天十点钟把东西送上来。等他到了这里,咱们自然有 法子摆布他。”查三蛋诺诺连声,连忙赶到唐二乱子寓所同他说:“准定二万银子的宫门 费,由大总管替我们到上头去回过。叫你今天先把宫门费交代清楚,后天大早再自己押着东 西进去。”唐二乱子道:“何如!我说这些人是个无底洞,多给他多要,少给他少要。不是 我拦得紧,岂不又白填掉一万,如今二万银子我是情愿出的。”说着,便叫一个带来的朋 友,拿着折子到钱庄上划二万银子交给查三蛋,替他料理各事。查三蛋银子到手之后,自己 先扣下一半,只拿一半交代了老公。老公会意。
到了第三天,唐二乱子起了一个大早,把贡礼分作两台,叫人抬着。查三蛋在前引路, 他自己却坐车跟在后头。由八点钟起身,一直走到九点半钟,约摸走了十来里,走到一个地 方。查三蛋下车,说:“这里就是宫门了,闲杂人不准进去。”众人于是一齐歇下。查三蛋 挥手,又叫众人退去。唐二乱子亦只得下车等候。等了一回,只见里头走出两个人来,穿着 靴帽袍子。查三蛋便招呼唐二乱子,说:“门里出来的就是总管的手下徒弟,所有贡礼交代 他俩一样的。”唐二乱子一听是里头的人,连忙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口称: “唐某人现有孝敬老佛爷的一点意思。相烦老爷们代呈上去。”谁料那两个老公见了他,大 模大样,一声不响。后来听他说话,便拿眼瞧了他一瞧,说道:“你这人好大胆!佛爷有过 上谕,说过今年庆典,不准报效。你又来进什么贡!你是甚么官?”唐二乱子道:“道 台。”老公道:“亏你是个道台,不是个戏台!咱问你:你这官上怎么来的?”唐二乱子 道:“山西赈捐案内报效,蒙山西抚院保的。”老公道:“银子捐来的就是,拉什么报效! 名字倒好听!咱一见你,就晓得你不是羊毛笔换来的!如果是科甲出身,怎么连个字都不认 得?佛爷不准报效,有过上谕,通天底下,谁不晓得,单单你不遵旨。今儿若不是看查老爷 分上,一定拿你交慎刑司①,办你个‘胆大钻营,卑鄙无耻’!下去候着罢!”那老公说完 了这两句,扬长的走进去。
①慎刑司:清代内务府下的一个官署,执掌宫廷和旗人的笞杖一类刑罚。
唐(tang)二(er)乱(luan)子(zi)这一(yi)(yi)吓(he),早(zao)吓(he)得(de)浑身是(shi)(shi)汗,连烟瘾都(dou)吓(he)回(hui)去了(le)(le)。歇(xie)了(le)(le)半天,问人(ren)(ren)道:“我(wo)(wo)这是(shi)(shi) 在那里?”其(qi)时抬东(dong)(dong)西的人(ren)(ren)早(zao)已(yi)散(san)去,身旁止有查三(san)(san)蛋(dan)(dan)一(yi)(yi)个。查三(san)(san)蛋(dan)(dan)一(yi)(yi)见他这个样(yang)子(zi),晓得(de) 他是(shi)(shi)吓(he)呆了(le)(le),立(li)刻(ke)就走过(guo)来(lai)替他把(ba)(ba)头(tou)上(shang)的汗擦干(gan),对他说道:“当(dang)初(chu)我(wo)(wo)就说钱少(shao)了(le)(le),你不听(ting) 我(wo)(wo)。可恨这些(xie)人(ren)(ren),我(wo)(wo)来(lai)同(tong)(tong)他说,他们连我(wo)(wo)都(dou)骗(pian)了(le)(le)。既然二(er)万(wan)不够,何不当(dang)时就同(tong)(tong)我(wo)(wo)说明,却(que) 到今天拿我(wo)(wo)们开心!” 此(ci)时唐(tang)二(er)乱(luan)子(zi)神志已(yi)清,回(hui)想(xiang)刚(gang)才老公们的说话不好,又记起(qi)末后还(hai)叫他“下(xia)去候(hou)着” 的一(yi)(yi)句话,看(kan)来(lai)凶多吉少(shao),越发急的话都(dou)说不出。只(zhi)听(ting)查三(san)(san)蛋(dan)(dan)附着他的耳朵说道:“老妹 丈,今天的事(shi)情(qing)闹坏了(le)(le)!有我(wo)(wo)亦(yi)不中用!看(kan)这样(yang)子(zi),若非大大的再破费两个不能下(xia)场!”唐(tang) 二(er)乱(luan)子(zi)一(yi)(yi)心只(zhi)想(xiang)免祸,多化(hua)两个钱是(shi)(shi)小事(shi),立(li)刻(ke)满口应允(yun)。查三(san)(san)蛋(dan)(dan)便留他一(yi)(yi)人(ren)(ren)在外看(kan)守东(dong)(dong) 西,自己却(que)跑上(shang)台阶(jie),走到门(men)里,找着刚(gang)才的那个老公。往(wang)来(lai)奔波,做(zuo)(zuo)神做(zuo)(zuo)鬼,又添了(le)(le)二(er)万(wan) 银子(zi)。先把(ba)(ba)贡礼留下(xia)做(zuo)(zuo)当(dang)头(tou)。二(er)万(wan)银子(zi)交来(lai),非但把(ba)(ba)贡礼赏(shang)收,而且还(hai)有好处,倘不交二(er)万(wan) 银子(zi),非但不还(hai)东(dong)(dong)西,而且还(hai)要(yao)办“胆大钻营(ying)”的罪(zui)。三(san)(san)面言定(ding),把(ba)(ba)贡礼交代清楚(chu)。唐(tang)二(er)乱(luan) 子(zi)方急急的跟了(le)(le)查三(san)(san)蛋(dan)(dan)出来(lai)。这天起(qi)得(de)太早(zao),烟瘾没有过(guo)足(zu),再加此(ci)一(yi)(yi)吓(he),又跑了(le)(le)许多路(lu), 等到回(hui)寓,已(yi)经同(tong)(tong)死人(ren)(ren)一(yi)(yi)样(yang)了(le)(le)。以后如何,且听(ting)下(xia)回(hui)分解(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