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30
1.长江边的小渔村傅善祥家傅善祥在菜园子里割韭黄,她总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江边小路,那是通往太平军兵营的路。
曾宪出现了。他光着脚,踩着松软的沙滩飞快地跑来,站在篱笆外,冲傅善祥笑了笑,说:“我回来了。”
傅善祥站了起来,问:“宪儿,天京城有什么消息吗?”
曾宪走进院子,在井台上打了一木桶水,趴在桶沿咕嘟嘟地喝了几口,抹抹嘴,问:“姑姑想听什么消息呀?好的,坏的?”
傅善祥说:“当然是想听好消息了。”
“那有,天字第一号的大好消息。”曾宪说,“东王府被踏平了,几千口子人杀了个精光!”他脸上是解气、解恨之状。
恐怖的阴云刮到了傅善祥的脸上,她惊惧地问:“是真是假?”
“我听谭叔叔亲口说的,”曾宪喜形于色地说,“兵营里都传开了。姑姑,这回你再也不用东躲躲、西躲躲的了。”
“那东王他……”傅善祥小心地问。
“他呀!还能跑得了他那老贼,”曾宪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砍了一下,说,“早见阎王去了,脑袋挂在门前旗杆上示众呢!”
傅善祥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她只觉得一阵阵眩晕,眼前的大江像倒悬过来,正把瀑布一样的水倾泻下来。
曾宪的感受是截然相反的,他从黄瓜架上摘下一根黄瓜,咬了一口,说:“只可惜杨秀清的狗头不是我砍下来的。我向爹发过誓,一定要杀了他,用杨秀清的脑袋祭我爹的。”
他说话的声音对傅善祥来说,显得很遥远、很朦胧。她站起来说:“锅里有饭,你自己吃吧。”
曾宪向屋子里走去,他对傅善祥的感情变化几乎没有理会,他问:“姑姑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她拢了拢头发,说,“你好好呆在家里,姑姑出去一会儿,也可能今天回不来,你别着急……”
曾宪早从锅里拿出温着的菜饭大口地吃了起来。
2.天京街头又是一个恐怖的夜晚降临在天京,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早早地关门闭户了,街巷深处狗吠不止,马蹄声时而在东城、时而在西城响起,砸门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北王府的牌刀手仍在抓人。
一条黑影敏捷地从华藏庵后墙下溜过来,前面来了一队骑兵,人影躲进了胡同,待骑兵一过,他又悄然贴墙根往东王府方向走。他原来是曾宪,天黑前进了城。
曾宪终于摸到了正门的望楼下,这里已面目全非,望楼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了,东王府门前停着一大排尸体,恐怖极了。
他仰起头来向旗杆顶上看,他看到了在晚风中微微摆动的木匣,木匣中盛着杨秀清的人头。
有几个游动哨在东王府门前走来走去,曾宪必须调开他们。他拾起一块石头,向大门口扔去,石头打在破了皮的大鼓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几个哨兵都跑过去察看究竟。
趁此机会,曾宪赤着脚,借用双手力量,一攀一攀的,如猴儿一样爬上了摇摇晃晃的旗杆顶上。他也有几分胆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摘下了杨秀清的人头,挂在腰间,抱住旗杆向下一滑,滑到了地上,三脚两步,消失在黑暗中。
3.傅善祥家旧居门前傅善祥出现了。她的头上披了一条黑纱披肩,几乎把脸都罩住,只露两只眼睛。她曲曲折折地穿越小巷,来到了自家门口,却见大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木门发出刺耳的吱扭声。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扔着各种家具,门窗全都砸烂了,屋子里也是洗劫过的样子,空无一人。
她意识到了惨剧已经发生,她呆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她后悔没有让父亲与自己一同出城吧?
东面墙头露出一颗人头来,是邻居,一个卖香烛纸箔的女人,她问:“什么人?”
傅善祥撩开黑纱一角,让她看清了自己的脸,她并不知道傅善祥早已避居城外,这时可是大吃一惊:“你还活着?真是大命之人,你不借两条腿快溜,你等死呀?”
傅善祥问:“我父亲他……被抓走了吗?”
“你父亲叫他们杀了,连你家管家的先生、仆人全一条链子锁走了,听说关在锦绣馆里,你不知道吗?”那女人反倒感觉奇怪了。
傅善祥不再问什么了,像个黑色的幽灵,又走出了院子。
4.东王府五层望楼下当傅善祥悄悄来到旗杆下时,正碰上巡逻的士兵议论:“唉,杨秀清的脑袋怎么不见了呢?”
“方才还在呀?”。
“风刮掉了吧?”
几个人拿灯笼四下照照,说:“没有。”
一个人说:“叫什么人偷去了吧?”
另一个人嘲笑地说:“除非是疯子!又不是狗头金,扔在道上没有人捡。”
几个人打着哈欠走远了。
傅善祥仰望着已经没有了人头的旗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会不会是曾宪偷走了人头呢?他可是失踪一天了。
傅善祥待一队骑兵从门前驰过,她一闪身,隐到了侯家桥后面的胡同里。
5.北王府内书房韦昌辉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通红。他已经两夜没睡了,现在仍无困意,他一个人慢慢地品着酒,眼睛直勾勾地总是盯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韦源玠进来了,一言不发地坐在韦昌辉对面,看着他喝酒,问:“你喝酒?”
韦昌辉看到了父亲,他给父亲倒了一杯酒,送过去:“喝一杯吧。”
韦源玠用手一挡,杯子打翻,酒洒了一地,他说:“我死的心都有了,还有心思喝酒?”
韦昌辉说:“你们纯粹是庸人自扰。为了这一天,我忍辱负重等了多少年了!我总算盼到扬眉吐气的一天了,你们却愁眉苦脸的,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咱韦家的天可是快要塌下来了。”韦源玠说,“听说你又抓了不少人?”
韦昌辉说:“是不少,差不多两万。可惜,像杨辅清、杨宜清这些人是赚不回来了。”
“这两万人你打算怎么办呢?”父亲盯着他这个几乎不认识了的儿子问。
韦昌辉喝下一杯酒,打了一声口哨,说:“杀无赦!”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父亲吼起来。
“我一点都不疯。”韦昌辉又为自己斟满,“我不杀绝了他们,他们一旦得手,就会杀我,这是有你没我的事,手软是不行的。”
“你比杨秀清还狠。”韦源玠说。
“应该比他狠。”韦昌辉说。
韦源玠说:“当初杨秀清杀人,还有个程序,审问定案,还得请天王旨意定夺呢。你现在这么大开杀戒,天王越是不让你杀,你越杀起来没完,你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
韦昌辉把一粒茵香豆扔到口中咯嘣嘣地嚼着,说:“杨秀清枉自张狂一世,他吃亏就吃在手软!如果他早早下手,把我、石达开、秦日纲、陈承瑢一网打尽,他怎么会有今日下场!我既然知道了杨秀清为什么失败,我再走他的老路,岂不是自取灭亡吗?”
“全是歪理!”韦源玠怒不可遏地说,“你这样做,怎能取得天王信赖,如天王不信任你,你又怎能持久?”
韦昌辉笑了:“这也是杨秀清的悲剧,他又专权,又想让天王信赖,他叫天王封他万岁,却又想让天王高兴,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我若是杨秀清,我才不逼封万岁呢,叫他封什么?杀了他,夺了权柄,万岁自然是我的。杨秀清这人狂而又蠢啊!”
听了他的自白,韦源玠震惊、惶惑而又恐惧,他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你是迟早要招来灭门之祸呀!韦家列祖列宗在上,我韦家世代从善如流,怎么会出一个你这样的忤逆子呀!”
看见韦源玠痛心疾首的样子,韦昌辉反倒觉得好笑起来,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正是为了不让灭门之祸降临到北王府,我才不得不使用铁腕!我为什么要听天王的?现在既然我韦昌辉背上了杀人如麻的罪名,我也不会让他去充活佛,那我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到此处,反心毕露,韦源玠无论说什么也不会起作用了,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我和你娘、你妹妹,我们回广西老家去,饿死也不沾你的光,不沾风光门楣的光,也不沾辱设祖宗的光。”
等他出去,韦昌辉叫来了韦以邦、韦玉方,说:“对老爷子严加防范,妇人心肠!从现在起,没我手令,韦家的男女老幼,不准一个人出去,不能让他们坏了大事。”
韦以邦说:“老爷子真闹起来,我可挡不住。”
韦昌辉把墙上的北王雷剑摘下来,拍在桌子上,说:“这就是尚方宝剑,无论是谁,有不遵令者,格杀勿论。”
韦以邦吓了一跳,他接了雷剑,却不敢以正眼看韦昌辉。
6.安庆石达开下榻处石达开正与黄玉昆、张遂谋、曾锦谦几个人议论天京的事。
黄玉昆说:“我原以为翼王不到,北王会手软的。”
石达开说:“他巴不得独占全功呢。这回他可是风头出尽了。”
张遂谋说:“日后,秦日纲、陈承瑢和北王的关系也不好处。分赃不均就会反目。”
曾锦谦说:“眼下,韦秦陈联盟还不至于瓦解,那两个人也不敢与北王反目。”
黄玉昆说:“我们不回天京参与讨逆,成全了韦昌辉。”他的一话里不无遗憾。
石达开说:“这个功是血腥味太浓的功劳,我不沾,心里干净。”
黄玉昆说:“但是,今后若是他又像杨秀清一样专权呢?”
张遂谋说:“翼王殿下不回天京,最大的损失就在这里,造成了北王专权的机会。”
这时江海洋进来说:“翼长金公主回来了。”话音刚落,石益阳已进来,她说:“不好了,天京城血流成河了,杀了几万人了。”
“坏了,”石达开顿足道,“果不出我所料,我们不是叫清妖打败,会让自己打败。”
黄玉昆问:“天王没有制止?”
石益阳说:“天王下了几次令,不让北王滥杀无辜,可不管用,北王不听。”
张遂谋建议说:“是不是连夜把翼殿家眷全撤到城外来?”
“那更是乱上加乱了。”石达开说,“眼下,他韦昌辉还不至于向我下毒手吧?”
黄玉昆说:“也不得不防,你接了密诏滞留在外,不与他携手诛杨,他能不恨你吗?”
石达开似乎心动了,可他随即说:“我的家眷不能撤那会在天京掀起一次大搬迁之潮,连我都惧了,别人又怎么样。何况,我那不是欲盖弥彰,告诉韦昌辉我心里有鬼了吗?至少是我怕他了。”
张遂谋说:“殿下真君子也。”
石达开说:“现在是时候了,我马上动身回天京。”
众人皆大为不解。黄玉昆问:“这我就不懂了,怎么叫现在是时候了,你回天京去干什么?”
石达开说:“必须制止北王杀戮下去,这样下去,太平天国就从内部烂了,还用清妖来攻吗?”
望着石达开痛心疾首的样子,张遂谋说:“在下看,现在殿下回去,最不是时候。”
“为什么?”石达开问。
张遂谋道:“北王会以为你去夺功,与他争权。接了密诏让你出力的时候你称病不来,人家杀了杨秀清,正要大权独揽的时候,殿下跑了回去,不是叫人起疑心吗?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耶?”
黄玉昆说:“此言有理。”
石益阳说:“走得正,行得正,又怕什么?如果现在不回去帮天王一把,天京一乱,全国都会不稳了。”
石达开满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在关键时刻,她总是站在别人没有的高度上想对策。石达开说:“益阳说得对,我石达开回京,是从太平天国大局出发,并不计较个人得失,哪怕韦昌辉给我冷脸对我出言不逊,我也要苦口婆心劝他,我可以先声明,我对权力毫无觊觎之心,这总行吧?”
黄玉昆说:“该回去的时候,那么劝你,你不回,株守安庆;现在不该你回去的时候,你执意要去冒险,你真是叫人难以琢磨呀!”
7.雨花台山下曾宪来到父亲曾水源的坟前,在石供桌上摆上了杨秀清的人头。他跪在坟前,说:“爹、你可以瞑目了,孩儿许过愿、发过誓,现在我把杨秀清的头拿来祭你了,虽不是孩儿亲手杀死的,可这仇总算报了。”
远远的,傅善祥出现了,她站在松树林后,一直看着曾宪在默悼。
后来曾宪提起了盛人头的木匣,说:“爹,我要把仇人的头扔到长江里去喂老鳖了,省得放在你这让你恶心。”
他刚走了几步,没想到迎面碰上了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傅善祥,他愣了一下,立刻又转为高兴地说:“姑姑,我没白盟誓,我把杨秀清的头偷出来祭了爹爹的灵。”
“你真是个少有的孝子,”傅善祥幽幽地说,“你父亲在天之灵也得到慰藉了。”
曾宪问:“姑姑上这干什么来了?”
“找你。”傅善祥说,“我也进天京城了。”
“找我有事吗?”曾宪问。
傅善祥问:“这个人头你用完了,打算送回天京去吗?”
“我哪有那闲工夫!”他说,“扔大江里去喂老鳖!”
“把它交给我吧。”傅善祥说。
曾宪讶然问道:“姑姑要个死人头干什么?你不怕?”
傅善祥目光迟滞地说:“我把他的头带进城去,雇人缝到尸身上去,杨秀清为太平天国操劳了这么多年,死后连个全尸也没有,不叫人心寒吗?”
曾宪看到了她眼中的泪花,他对傅善祥的这种感情是无法理解的,他说:“杨秀清死了臭块地,你管他分尸还是全尸呢!”
傅善祥长长地叹了一声,说:“你小,你只知道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你不知道世上还有不是简单用冤和仇来衡量的感情啊。”
“那你拿去吧。”曾宪说,“可是,你进城去,他们抓住你,你怎么办?犯不上再搭上一条命吧?”
“不会的,我有办法,你回家去吧。”傅善祥用一块黑纱包了人头匣子,又向天京城走去。
8.武昌太平军大营韦俊正在沿江炮位和堡垒视察,一骑马追风般驰来,向他报告:“北王府快信,呈韦丞相。”
韦俊拆信看过,脸上是很复杂的表情。韦以德问:“叔叔,是北王叔叔写来的吗?”
韦俊点点头,把信递给了韦以德。
韦以德看过,面露喜色,说:“让我们注意他?他肯定恨我们,不如晚上就动手吧,不能让杨辅清漏了网。”
韦俊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韦以德说:“好啊,北王殿下真是威风震慑呀!这下子咱韦家可是大权在握,再也不受杨秀清的气了。”
韦俊说:“杀人越多,树敌越多。你没有注意到吗?这几天,好多将领见了咱们都躲着走,敬而远之了。”
“那是怕我们。”韦以德说,“叫他们怕,可不是坏事。”
“你到底是年轻阅历少啊。”韦俊说。
韦以德又说:“我看,杨辅清、杨宜清留不得,他们手下有一万多人马呢,终是祸害。他哥哥被杀了,他们能跟咱们一条心?”
韦俊说:“北王兄让监视他们,并没有让我们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韦以德问:“怕他手上有兵?”
“那倒不是主要的。”韦俊说,“这里不是天京,天京可以关上城门杀,杀他个鸡飞狗跳也没关系。这里是战场,无故杀一个大将,会引起将士反感,甚至闹成兵变。那就不可收拾了,一定不能胡来,反而应当安抚。”
韦以德说:“我们反倒在他面前低三下四了?”
“那倒不是。”韦俊说,“先稳住他,将来再慢慢除掉他,也是容易的事。没有了杨秀清,杨辅清就是无根的浮萍了,他并不足畏。”
9.曾国藩大营曾国藩正在悠闲地写字,是“宁静致远”四个字。
“出手不凡!”忽然左宗棠来了,对他的字赞不绝口,“真是一手好字,难怪圣上把你的字拿到养心殿去补壁。”
“那都是宗室肃顺搞的鬼。”曾国藩放下笔,请左宗棠坐下,说,“肃顺有心要抬举我,他要了我的字,哪知道他是送给了皇上啊!幸好皇上还没有贬斥,若是不喜欢,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吗?”
左宗棠捻着胡须说:“宁静致远,这四个字应借我一用。你现在手上握着六万精兵,却侈谈宁静,岂不是风马牛不相及?”
曾国藩说:“宁静是心,刀兵四举,也并不妨碍心之宁静。”
“书生掌兵到底是不同。”左宗棠说。
曾国藩问:“先生必有教于我?”
“何以见得?”左宗棠反问。
“你每次来都是来助我一臂之力的,只是方法各别,”曾国藩说,“你常常让我下不来台,可你的心是好的。”
“你这么夸我,我只好再献一策了。”左宗棠说着,从靴里拿出一封打了火漆封口的信件,火漆口已经开过了,显然左宗棠拆阅过。
曾国藩看了落款是“真天命太平天国雷军师北王韦”,就说:“这是韦逆给他弟弟韦俊的信?”
“正是。”左宗棠说,“金陵发匪内讧,杀得尸满街头,血能漂木,这个韦昌辉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呀。”
曾国藩看罢信后,笑问道:“先生莫不是教我用离间计吧?”
左宗棠抚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
“这封信是哪天截获的?”曾国藩问。
“昨天夜里。”左宗棠说,“从这封信看,韦昌辉头一天还给韦俊发过一信。你看,信上提到关于监视杨辅清之事,嘱其弟勿使之激化生变。”
曾国藩说:“这个韦昌辉不光是杀人手黑,他的心还是很细的,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使杨辅清生疑,以防激变。”
左宗棠说:“我们仿他的字造封假信,激起长毛内部之变,岂不是火中取栗的便宜事吗?”
曾国藩说:“妙计。一封八行书可抵十万兵马、只是,韦昌辉这字够怪的了,自成一体,不好仿呢。”
左宗棠说:“这个不需发愁,左某人别的功夫没有,仿仿古画、造个赝品什么的,再没有露馅的。”
“那就请足下快快仿来。”曾国藩说。
“写什么?”左宗棠问。
曾国藩说:“当然是以韦昌辉的口气,严令韦俊、韦以德捕杀杨辅清、杨宜清兄弟了。”
左宗棠说:“然后故意让杨辅清误捕送信人截获此信,杨辅清肯定大动肝火,轻则引兵出走,重则在武昌城下火并,这个计策是必定奏效的。”
曾国藩说:“好极了。”
左宗棠瞄几眼韦昌辉的原件,随即潇潇洒洒写了几行,歪头自己看看,又问肩后的曾国藩:“可有几分像?”
曾国藩拍手道:“怪不得左大人不肯食朝廷俸禄呢,就凭这一手仿的功夫,就衣食不愁了,可到北京琉璃厂去混饭吃。”
左宗棠笑了起来,他一边写一边问:“涤生兄,你看这太平天国还能支持多久?”
曾国藩说:“他们进南京才三年多,就酿成自相残杀的大祸,又如此之烈,我看气数已尽。”
“倒不至于马上树倒猢狲散。”左宗棠说,“如果他们的上层集团终能像起事之初那样风雨同舟,真能襄成大事。”
曾国藩道:“不管怎样,杨秀清一死,我们去了一个劲敌,此人是个厉害的角色。勇谋兼备。”
左宗棠脱口说道:“此人的跋扈、强梁已注定其灭亡,我早已料到他不会有善终。”
曾国藩笑眯眯地说:“你总是对太平天国了若指掌,莫非你真见过这些人?”
左宗棠断然不会想到曾国藩的箱子里藏着他与太平军往来的证据,他照例一笑带过:“秀才不出门,遍知天下闻,何况我是举人呢。”
10.天王府真神殿秦日纲、陈承瑢应诏来见洪秀全,跪在丹陛下三呼万岁毕,起身立于一旁,洪秀全居然没有赐坐。他是故意的,特定的时候他必须显示天王的绝对权威。
洪秀全问:“外面还在抓人?抓了多少了?”
秦日纲说:“斩草须除根,北王想把东殿余党全部肃清,务使今后太平天国纯而又纯。”
“纯而又纯?”洪秀全冷笑一声,“你秦日纲纯吗?杨秀清的一个未出五眼的侄女,不是嫁给了你的外甥了吗?这叫纯吗?这是不是也应该把你也抓起来斩草除根呢?”
秦日纲一见天王面有怒色,立刻有些慌了。他对洪秀全还是有些畏惧的。
洪秀全又说:“韦昌辉他自己纯吗?他是杨秀清弟弟的大舅哥呀,朕是不是也该把他抓起来呀?”
秦日纲和陈承瑢都垂下了头。陈承瑢赶紧澄清自己:“我们劝过北王,说天王有诏旨,不许滥杀,可北王他……自然了,他也是一片好心,为国除奸……”
“到底是为谁,姑且不论。”洪秀全说,“你们自己去看看,好端端的天京城成了什么样子了?路断人稀,血腥四溢,人人自危!”
二人忙点头唯唯。
洪秀全故意把话说得非常重:“不要利令智昏,朕既然下密诏请你们讨逆诛杨,也还可以再下密诏让别人来讨伐你们。”
吓得两个人扑通一声跪下了,秦日纲说:“臣不敢。”陈承瑢说:“我们有负天王……”
洪秀全叹了一口气:“干吗非要遇朕出此下策呢?办事要适可而止,知道一个度。韦昌辉现在就不听朕的了,将来会怎么样?他杀杨秀清不是宣称杨秀清有谋篡之罪吗?那朕希望韦昌辉自己以杨秀清为戒。”说的是韦昌辉,自然是对他们二人敲山震虎了。
秦日纲和陈承瑢都没想到洪秀全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这当然是个下马威,出于明哲保身,两个人都极力澄清自己,秦日纲说:“臣唯天王之命是从。”
陈承瑢说:“臣不敢有半点违旨处。”
洪秀全说:“你们不是看韦昌辉手上有生杀予夺之权了吗?你们投靠得太早点了吧?等他把朕废了、杀了,再去攀扶也不迟呀!”
秦日纲惶惊流汗,连连叩头认罪。
威胁、恐吓起了作用,洪秀全叹了一声,开始以“恩”代“威”:“如果不是朕拦着,你们的头已被人取去了。”
这更使二人大为惊惧。
洪秀全说:“已有七十八名领兵将领联名上奏,要朕除你等三人。他们也派了刺客到了天京,可朕说服了他们,朕告诉他们,这三人皆是遵朕之命行事的,杀多了一些人,是下面失控所为,与韦、秦、陈无关。你们如一意孤行,到时候朕可再也保不了你们了。”
秦日纲说:“天王放心,不管北王如何,臣再不参与抓人、杀人之事。”
陈承瑢说得更露骨:“臣将随时将北殿动向报知天王裁处。”
洪秀全说:“韦昌辉也是好兄弟,对东王专权的仇恨之心,无可厚非,凡事不可过。朕已说过了,不会再说,勿谓言之不预。”
二人叩头谢恩而去。
秦日纲、陈承瑢一走,洪宣娇从屏风后转出来说:“看来天王还是谋胜一筹,几句话把他二人吓得屁滚尿流。”
“他们不知虚实,”洪秀全说,“他们只要不再与韦昌辉结成死党就好办了,分而治之,各个击破,韦昌辉就不足畏了。”
“他们会不会口是心非?”洪宣娇说,“万一出了天王府,就去北王府告密呢?那不是更糟了吗?”
“朕已经派人跟着他们‘。”洪秀全说,“他们也料定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必在朕的监视之下,他们何苦把自己绑在一条快要沉的破船上呢?”
“这倒是,”洪宣娇说,“他们从天王的口气中也一定听得出,对韦昌辉是大有戒心的。”
洪秀全说:“让他们感到朕仍然信任他们,不把他们与韦昌辉等同看待,这他们就感恩戴德了,必不敢死心塌地为韦昌辉卖命。”
洪宣娇说:“韦昌辉完全继承了杨秀清的衣钵,北王府已经代替东王府发号施令了,他也像杨秀清一样,想把你架空起来。”
洪秀全说:“先让他过几天权力之瘾,朕还是后发制人。”
洪宣娇说:“万一他又是一个杨秀清,那么用谁制伏他?只有一个石达开了!”
洪秀全说:“石达开此人有本事,却不肯认真为朕出力,上次他接密诏后如及时来京,就会对韦昌辉有所约束,不至于出现今天的局面。”
洪宣娇问:“天王兄有意除掉韦昌辉吗?”
“再看一看,”洪秀全说,“他比杨秀清更阴毒,如果此人得手,就不会像杨秀清那么蠢,干逼封万岁的勾当。”
洪宣娇说:“他会明目张胆地夺王位?”
洪秀全轻蔑地一笑:“朕会让他有这一天吗?”
直到此时,洪宣娇才真的在内心佩服他的王兄,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想,难怪他能坐稳天王的龙椅。这一来她对韦昌辉的忧虑全都冰消瓦解了。
11.武昌外杨辅清大营杨宜清在他的帽子上缀了两根白色飘带来见他的哥哥。
杨辅清一惊,说:“你这是干什么?”
杨宜清说:“大哥被他们冤杀,难道我戴孝都不行吗?我已叫人去准备了,明日出战时,全军戴孝!”
杨辅清说:“你这不是惹事吗?现在是我们杨家的人倒运的时候,一家几百口都被杀了,只剩了我们弟兄二人,你还想叫人宰割吗?”
杨宜清说:“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不如拼死算了。”说着他掉下泪来。
杨辅清说:“天王会做主的。”
“天王?”杨宜清说,“这次血洗东王府,不就是天王下的密诏吗。”
“那只是传闻。”杨辅清不敢给弟弟激火,只能撤火。“韦昌辉不打着天王旗号,他能眼众吗?”
“你总是劝我逆来顺受,”杨宜清说,“你是怕韦昌辉杀你老婆孩子吧?他是你大舅哥,你当然是不怕了。”
杨辅清说:“你这样说,我就无地自容了。我现在抓住韦昌辉,我能生吃他的肉!他是个禽兽不如的人,为救出你嫂子,韦昌辉的爹娘都给他下跪了,他不但不准,还把老人锁了起来,你说他还有一点人味吗?”
杨宜清坐在那里不语。
杨辅清说:“眼下天王不是没有罢咱们的官职吗,我们更应该小心从事,稍有不慎,就会叫人抓住把柄,那就有了杀我们的口实,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说到这里,他也哭了。
杨宜清正想认几句错劝劝哥哥,忽然外面有吵嚷声,杨宜清出去,不一会带进一个穿太平军服装的人。一个检点说:“丞相,他是北王府派出来的信使,他身上准有信。”
杨辅清息事宁人地说:“既是北王府的人,你们弄来干什么?放他走。”
杨宜清却说:“且慢。”他围着这个穿号衣戴凉帽的士兵,问:“你是不是给韦丞相送信的呀?”
“没有信。”信使的样子像很害怕。
杨宜清问:“你不送信,派你来干什么?”
信使结结巴巴竟答不出来。
杨宜清下令:“搜。”
杨辅清刚要制止,牌刀手已从信使的口袋里搜出一封信来,交到杨宜清手上。杨宜清不管三七二十一,桃开了火漆封口。
杨辅清说:“三弟,你这是干什么?”
杨宜清说:“若是没有阴谋诡计,我上韦丞相那儿去负荆请罪,若是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们,我可也就不客气了。”
他抽出信纸,还没有读完,脸色已大变,骂了一句:“韦昌辉老贼,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杨辅清接信在手,看了一遍,也变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了。他让检点把信使、牌刀手们都带了出去。
杨宜清这回抓住了理,说:“怎么样?你倒是一片婆婆心肠!这回好,你的大舅哥让他弟弟把你秘密杀死呢。”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杨辅清说,“幸亏这封信落到了我们手里,不然,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杨宜清说:“躲过初一,你还能躲过十五吗?这封密函接不到,韦昌辉会接二连三地下诫谕,我们不可能每封信都能截下来呀!”
杨辅清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说:“这真叫赶尽杀绝呀,我们怎么办?”
“咱们先下手!”杨宜清说,“夜里带亲兵杀到洪山大营去,把韦俊、韦以德全都剁成肉泥!”
杨辅清说:“痛快倒痛快,不容易成功,没事带兵去就要引起他们疑心。况且自相火并,曾妖头不是要乘虚而人了吗?”
杨宜清说:“那我们哥俩逃走,远避他乡,隐姓埋名。”
杨辅清说:“那不是白干了这么多年了吗?也对不起太平天国呀!太平天国并没有对不起我们呀!”
杨宜清说:“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惹不起躲得起。把咱们的部下拉走,到哪里不是为太平天国打江山呢?”
杨辅清沉思了一会,说:“这第三个办法可行。你去布置吧,把辎重、大炮都留下,守阵地、营寨的兵也留下,别因为咱们走了把营寨、炮台丢了。”
杨宜清点点头,问:“那,什么时候走,往什么地方走?”
“明晚上走。”杨辅清说,“投奔安庆,到翼王那里去,只有他能对咱们宽容。”
杨宜清又点了点头。
杨辅清说:“记住,直到出发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出去的事,船只备齐后,上船就走,人不知鬼不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