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克劳斯的研究小组比你的大得多。这可能就是我不常见到他的一个原因吧。”
“那太糟糕了。”康托的声音里几乎没有变化。
“其实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的。”
“哦?”
“艾西,你别误会,”斯塔福身子前倾,“我从你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该是我自己运用这些知识的时候了。”
“你就准备穿这个?”斯塔福一边问,一边对着镜子拉直领带。
塞莱斯蒂娜坐在床边,她刚穿好一只靴子。听到这话。她惊讶地抬起头来:“杰里,知道吗,你从来没有关心过这种问题。在斯德哥尔摩都没这么问过,你今天怎么啦?”
斯塔福透过镜子盯着她看了一会,才转过身来。最后,他说道:“我来帮你穿另外一只靴子。”她伸出另外一只脚。“你说得对。”他继续说着,心烦意乱地使劲帮她穿靴子。“我为什么特别注意今天的衣着呢?我干吗要打领带呢?这又不是去教堂。”
塞莱斯蒂娜朝床头方向躺下,脚上穿着靴子,两条腿交叉在一起。在过去几个月里,杰里经常自我反省,她很喜欢听他在这种情况下说的话。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回想上次我们到艾西家的情景。还记得我当时多么害怕吗?塞莉,那天要是没有你和我一起去,我肯定过不了那一关。才四个月以前的事情,就感觉好像过去了很多年,就好像发生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身上。”
“究竟是什么促成了这种变化?是诺贝尔奖吗?”
“不完全是。在过去几个月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做出了一些重要的决定。离开南卡罗莱纳州到这里以后,我实质上是用艾西替代了父母。我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当时多少有点被人操纵了。我并不认为艾西是有意识这么做的。比方说,克劳斯在操纵别人的时候就深思熟虑得多。尽管在克劳斯那里,我们看见他的次数比看见艾西的次数要少得多。研究生院也许就是这样的。多年来,你只与一个教授保持密切接触,特别是他喜欢你的话,就会像父亲想要儿子像他自己一样。你和琼也这样吗?”斯塔福原先一直在床前来回走动。现在,他站在塞莱斯蒂娜的身边停了下来。
她拉住他的手,说:“没这么严重。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只相差10岁呢,还是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我在医学院会怎么样,不妨看着,一定很有趣。我再也不需要一位导师了。我确切地知道自己为什么去那里以及自己的努力方向。诺贝尔奖赋予了我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这与经济上的安全截然不同。”
“杰里,别忘了那笔钱。你将是班上唯一不用贷款就能完成学业的。”
斯塔福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今天与艾西见面,我们会像同等地位的人那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打领带,穿夹克衫。他对衣着很挑剔。”
塞莱斯蒂娜期待的是与姨妈进行女人之间的谈话。这对年轻人到康托家以后,一进屋,塞莱斯蒂娜就跟姨妈一起进了厨房。她语气非常坚决地说:“我来帮你准备午饭吧。”葆拉没有表示异议地默许了。
“你要点什么,杰里?”康托问道。他不曾料到与自己以前的学生单独在一起竟然会如此尴尬。
斯塔福答道:“谢谢。现在不要。”他走到那张鞍形座位机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康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斯塔福环顾四周的墙壁。几个月之前他到这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当时所面临的问题,其他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现在他发现,自己面前挂的是席勒的色情水彩画。正像康托十分准确地向葆拉指出的那样,大多数来访者(斯塔福也不例外)都不熟悉这位奥地利画家。不过,任何人第一眼看了席勒的绘画都会印象深刻,根本毋需是艺术鉴赏家。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康托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斯塔福身边。
“这些画……怎么说呢?”他有些结结巴巴。
“没想到吧?”
斯塔福笑了。“对,艾西,我刚才没想这么说,不过,你说得对,那正是我刚才所想的。它们非常……嗯……有创意。”
“竟然有那么多人用这个词。真叫人惊奇。他们的真实意思是这些画很色情。”
斯塔福很坦然地看着康托的脸。他以前曾经盯着他的脸看过吗?他想没有。至少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他迎着这位长者的目光看了片刻。两人同时把目光移开。
“艾西,你我今天这个样子,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认识你很多年了,一直很崇拜你,最近才开始意识到对你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这次来,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还戴了一根领带,结果,却第一次看见你没有戴领带。”
康托低头看了一眼,仿佛他刚注意到自己敞开的衬衣和里面的汗衫。“是我疏忽了,”他喃喃地说,边说边抬起一只手来,手心向上。“杰里,我本应该早点邀请你来的。穿着不必太介意。你在波士顿生活习惯吗?”
“还可以,”斯塔福小心翼翼地回答。“当然,跟在你的实验室里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口气已经不那么尖锐。
“嗯,克劳斯的研究小组比你的大得多。这可能就是我不常见到他的一个原因吧。”
“那太糟糕了。”康托的声音里几乎没有变化。
“其实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的。”
“哦?”
“艾西,你别误会,”斯塔福身子前倾,“我从你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该是我自己运用这些知识的时候了。”
“你在研究什么?”康托几乎没有在意杰里评论中所隐含的批评。他很高兴他们两人终于谈到了他心里最重要的话题,比他预期的要早。
“主要是学习方法。我认为自己不太可能再遇到像去年做的那么高级的实验了……”他向下看着康托的脚,“掌握一些新的技术,考虑一些在医学院毕业以后的工作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可能会比较有成效。”
“听说你准备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哦?”斯塔福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向许多学校提出了申请,这只是其中之一。现在还没有回音。”
“杰里,你不必担心,拒绝一位刚刚获得诺贝尔奖的人的申请是很荒谬的。”
“分享的诺贝尔奖,”斯塔福更正着他的话。“是的,我并不担心。不过,我在申请表里没有写这些。我宁愿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我入学。”
“杰里,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呢?我听说哈佛大学给了你的未婚妻一个职位。为什么不劝她接受呢?这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妥协。”
“对她来说就可能是的。”
康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你说你在研究库尔特肉瘤的细胞狭域生态学。”
斯塔福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说了吗?”
“嗯,也许没有说这么多。”康托意识到他利用了从塞莱斯蒂娜那里听来的信息。她大概没有把他们先前的谈话告诉未婚夫。“你其他还干些什么呢?”他急忙说下去,“这点工作肯定不会占用你的全部时间。”
“怎么不会呢?我想花多少时间就可以花多少。不过,艾西,坦率地说,我现在不像以前跟你在一起时那么努力工作了。情况变了。在克劳斯的实验室工作的这一年里,没人规定我一定要发表新的论文,大概发不发表都无所谓。”
“你确实变了。我没想到会变得这么快。”
“哪怕在去年的事情发生以后?”
康托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多少有点熟悉,虽然有片刻,他无法说清楚。然后,他回忆起那种感觉,那是他在斯塔福的诺贝尔奖演讲上的感觉。
“艾西,”斯塔福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说道,他的语调里面也有什么使康托想起了那次演讲。“你从来没有问过我,那个星期天晚上我为什么回到实验室里去。”
康托再次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确实,没有问过。”
“你不想知道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可你就不会问吗?”
“不,我不会问的。”
“你害怕?”
“我想是的。”
斯塔福的目光盯着教授,一面缓缓地摇摇头。他什么也没说。
康托的眼睛盯着地板。“我上个月见到库尔特·克劳斯了。”他说,“他到芝加哥来看我。”
斯塔福的身子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可他仍然什么也没说。
“他说你在重复我的实验时遇到了问题。”康托沉默良久。“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或许可以帮忙。”
“问题?我没有问题啊。”
“克劳斯说你遇到问题了。因为没听你提起,我猜想你肯定隐瞒了坏消息。”他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你没有遇到麻烦?”
“我之所以没有提,是因为我不再做那个实验了。”
康托困惑地问:“那谁在做呢?”
“没有人。谁还会去做那个实验?”
“我不明白。”
斯塔福看着他以前的教授,只见他的头伸在敞开的衬衫外面,露出满脸迷惑不解的表情。他不由得对他的导师生出一丝怜悯。“告诉你吧,”他温和地说,“我重复你的实验时,没有任何问题。 怎么会有问题呢?艾西,你的笔记记得详细极了。”对于这种角色的互换,斯塔福感到有点儿狼狈,就好像他在对一个专注听讲的学生说话似的。“真奇怪。你总是教导我们要作详细的记录,可在你那里工作期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的笔记。你把复印件寄给克劳斯的时候——你别误会,艾西,有点像学生把笔记交给教授一样。克劳斯把它交给我。我当时差点被感动了。我说‘差点’,是因为我是从克劳斯那里而不是直接从你那里获悉你的实验详情的,坦率地说,我当时心里非常怨恨。”
康托表面上无动于衷。
“没有什么更多的好说了。你的笔记清晰而翔实。你知道,我在你的实验室里受到了极其良好的训练。我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完成了实验。”
“你完成了?”康托再也掩饰不住他的惊讶。“什么时候?”
斯塔福犹豫不决起来:无论他怎么回答,他都会失去要么是克劳斯要么是康托的信任。“一月中旬。我记得那一天,是因为克劳斯那天没有来。 他不像你那样,在后面逼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个星期以后,他才出现在实验室里。于是我就告诉他了。这事很怪异。它使我想起你有一次和我谈话时的情景,当时你从哈佛讲学回来,就是听众大笑的那次演讲。当时,你要我做实验,并说过诸如‘这一次,请你保密’之类的话。还记得吗?”
康托身子往前倾,好像要跳起来似的。“他说什么?”
“他先是引用了费米的话:‘用实验验证一个预言仅仅是一种手段,用实验证明预言是假的才是一个发现。’然后,他又接着说,‘让我们先把这个消息雪藏一段时间。我现在不准备发表。归根结底,我们刚把大桥证实你的实验的那篇论文送出去。正如费米说的那样:‘重复其他人的研究是走不远的。’”
“混蛋!”
斯塔福瞠目结舌。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康托这样说话。“你怎么这么说?”最后他语无伦次地问。“克劳斯有一种观点。为什么要急于发表第二个实验的验证呢?你,我们早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大桥和克劳斯重复了那个实验。 我在斯德哥尔摩宣布了他们的验证。那篇论文将在几个月之后发表,着什么急呢?”
“难道你不急于发表你对我实验的验证吗?”
“我为什么要着急? 你知道,大桥撂下这项研究以后,克劳斯要我接手,我觉得很高兴,通过重复你对我保密的实验,我有一种成了你同事的感觉。艾西,你的实验做得漂亮极了。你在斯德哥尔摩的演讲中也很公正地评价了它。 为什么还要我发表文章确认呢? 难道知道实验在另外一个实验室里重复完成了还不够吗?莫非实验由我来做使你感到烦恼吗?如果是这样,我发表论文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是克劳斯导演了这一切?这像是他的幽默感,对吗?他必定意识到我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他认为这样他就可以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葆拉在客厅门口出现了好几次,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两个男人丝毫没有觉察。现在,她招呼他们说:“我想你们两人谈话的时间也够长的了。该吃午饭了。你们肯定饿坏了。”
斯塔福一直想找个机会以外交方式结束这场谈话,于是,他立即接着说道:“我饿了。”说完就站了起来。
康托却赌气道:“我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