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吃鸡蛋饼时,皮蒂帕特姑妈在伤心落泪,媚兰一声不响,思嘉则是一副倔强不屈的神态。
“不管他们怎么议论,我不在乎,我敢打赌,我给医院挣的钱无论比哪个女孩子都多——比我们卖出那些旧玩意儿所有的收入还多。”“唔,钱有什么了不起呢?亲爱的?"皮蒂帕特一面哭泣,一面绞着两只手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怜的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这讨厌的巴特勒船长就使你那么抛头露面,而他又是个可怕的、可怕极了的家伙,思嘉。惠廷太太堂姐科尔曼太太,她丈夫刚从查尔斯顿来,她跟我谈了这个人的情兄,他是个好人家的败类——啊,巴特勒家怎么会养出像他这样的不肖子来呀!他在查尔斯顿名声坏透了,没人接待,还牵涉到一个女孩子——那种坏事连科尔曼太太都不好意思去听呢——”“唔,我就不信他会坏到那种地步,"媚兰温和地说。"他看起来完全是个上等人嘛,而且,你只要想想他曾那么勇敢地跑封锁线——”“并不是他勇敢,"思嘉执拗地说,一面把半缸糖浆倒在鸡蛋饼上。"他是为了赚钱才去干的,他跟我这样说过,他对南部联盟毫无兴趣,他还说我们会被打垮呢。但是,他的舞跳得好极了。"她的这番话把听的人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吭声了。
“老在家里呆着我已烦了,也不想再这样待下去的。要是他们全都在议论我昨晚的事,那么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完了,他们再说别的什么也就没有关系了。"她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巴特勒的观点,观点来得那么地巧,并且非常适合她现在的想法。
“啊!如果你母亲听见了,她会怎么说呀?她又会怎样看我呢?"一想到母亲听到自己女儿的不体面行为时必然会出现的那种惊惶失措的神色,思嘉便觉得有股冰凉的罪恶感涌上心头。但亚特兰大和塔拉相距有25英里呢,想到这,她于是又鼓起勇起来了。皮蒂姑妈决不会告诉爱伦。因为那样会使她这个监护人处于很不体面的地位,只要皮蒂不多嘴多舌,她就没事了。
“我看——"皮蒂说,"是的,我看我最好是给享利写封信去谈谈——尽管我极不愿意这样做——可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让他去对巴特勒船长表示责备的意思——啊,亲爱的,要是查理还活着多好——思嘉,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再理睬那个人呀!"媚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两只手搁在膝上,盘子里的鸡蛋饼早已凉了。她站起来,走到思嘉身后,伸出胳臂抱住她的脖子。
“你不要难过,"她说,"亲爱的。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件勇敢的事,这对医院有很大帮助。如果有人敢说你一句半句,我会起来对付他们的。……皮蒂姑妈,你不要哭了。思嘉也实在够苦的了,哪儿也不能去,她还是个孩子呢。"她用手指摆弄着思嘉的黑发。"要是我们偶尔出去参加一点社交活动,那兴许要好一些。也许我们太只顾自己了,总是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战争时期跟平时不一样嘛。每当我想到城里那些士兵,他们远离家乡,晚上也没什么朋友好去拜访的——还有医院那些伤兵,他们已经可以起床,但是还不能回到部队里去——这样,我觉得我们真有点自私了。我们应当马上收三个正在康复的伤员到家里来,像别的人家那样,同时请几个士兵每逢礼拜天来这里吃饭,好了,思嘉,你不要着急了,人们一旦了解就不会说什么了。我们知道你是爱查理的。"本来思嘉根本不着急,倒是对于媚兰在她头发里摆弄的那两只手有点不耐烦了。她真想使劲将脑袋一摆,说一声:“简直是胡扯!"因为她还清楚地记得,昨晚那些乡团队员、民兵和住院的伤兵曾怎样急着要跟她跳舞。在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充挡她的保护人,就是不要媚兰。她能保护自己的,谢谢你了。如果那不怀好意的老婆子硬要大喊大叫——好吧,没有她们她也会照样活下去,世界上有那么多漂亮的军官,干吗她还要为这些老婆子的叫嚷发愁呢!
在媚兰的安慰下皮蒂帕特正轻轻地拭眼睛,这时百里茜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跑进来了。
“给你的,媚兰小姐,一个黑小子给你带来的。”“我的?"媚兰诧异地说,一面拆信封。
思嘉正在吃她的鸡蛋饼,因此不曾注意,直到发觉媚兰呜呜咽咽地哭了,才抬起头来,看见皮蒂帕特姑妈正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去。
“艾希礼死了?"皮蒂帕特尖叫一声,头往后仰去,两只胳臂便瘫软地垂下去了。
“啊,我的上帝!"思嘉也叫了一声,顿时血都凉了。
“不是的!不是的!"媚兰喊道:“思嘉!快!拿她的嗅盐来。闻吧,闻吧,亲爱的,你觉得好些了吗?使劲吸呀。不,不是艾希礼。我把你吓坏了,真抱歉,我哭了,是因为太高兴了,"她忽然把那只紧握的手松开,把手里的一件东西放到嘴唇上亲了亲。"我多么高兴,"说着,又是一阵抽泣。
思嘉匆匆瞧了一眼,看到那是一个又粗又重的金戒指。
“读吧,"媚兰指着地板上的信说:“啊,他多可爱,多好的心啊!"思嘉莫名其妙地把那张信笺捡起来,只见上面用粗黑的笔迹写道:“南部联盟也许需要它的男士们的鲜血,但是还不索要它的女士们的爱情的血液。亲爱的太太,请接受这个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意的标志,并请你不要以为你的牺牲没有意思了,因为这枚戒指是用十倍于它的价值赎回来的。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然后珍惜地看着它。
“我告诉过你他是上等人,不是吗?”她回过头去对皮蒂帕特说,一丝明朗的微笑从她脸上的泪珠里透露出来。"只有一位崇高而用心的上等人才会想到那叫我多么伤心——我愿意拿出我的金链子来替代。皮蒂帕特姑妈,请你必须写个条子去,请他星期天来吃午饭,好让我当面谢谢他。"由于心情激动,别的人好像谁也不曾想起巴特勒船长没有把思嘉的戒指也退回来。但思嘉想到了,而且很恼火。她知道那不是由于巴特勒船长为人高尚而促使他做出这样一个豪侠的举动。而是因为他希望获得邀请到皮蒂帕特家里来,并且精确无误地算准了怎样才能得到这一邀请。
“我听说了你最近的行为,心中感到非常不安,"爱伦的来信中这样写道,思嘉坐在桌前阅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一定是那个讨厌的消息迅速传开了。思嘉在查尔斯顿和萨凡纳时,常听人说亚特兰大的人比南方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喜欢议论和干预旁人的事,现在她才相信了。义卖会是星期一晚上举行的,今天才星期四呢。是哪个缺德的老婆子自告奋勇给爱伦写了信呢?有那么一阵她怀疑到皮蒂帕特身上,可是立即打消了这种想法。可怜的皮蒂帕特,由于害怕因思嘉举止不当而受到指责,一直心惊胆颤,她是不大可能把自己作为监护人的失职行为告诉爱伦的。说不定是梅里韦瑟太太干的吧。
“我很难相信你会如此忘记自己的身份和教养。对于你在服丧期间到公众场合去露面这一过失,考虑到你是很想对医院有所贡献,我还可以原谅。但是你竟然去跳舞了,并且是同巴特勒船长这样一个人!我听到过许多他的事情(谁没有听到?)并且波琳上星期还写了信来,说他名声很坏,在查尔斯顿,连他自己家里也没有接待他,只是他那位伤透了心的母亲例外。他这样一个品性糟透了的人准会利用你的年幼无知,叫你出风头,好公开破坏你和你家庭的名誉,怎么皮蒂帕特小姐会这样玩忽职守,没有好好监护你呀?"思嘉看着桌子对面的姑妈,老太太认出了爱伦的手迹,她那张肥厚的小嘴胆怯地嘟着,像个害怕挨打想用眼泪来逃避的小孩子一般。
“一想起你这么快便忘记了自己的教养,我就伤心透了。
我已经打算立即把你叫回家来,但这要由你父亲去考虑处理。
他星期五到亚特兰大去跟巴特勒船长交涉,并把你接回家来。
我担心他会不顾我的劝告对你发火。我期望这样的卤莽行为只是由于年轻和欠考虑而引起的。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为我们的主义服务了,我也希望我的几个女儿都像我这样,可不要辱没—-"思嘉没有读完。信中还有更多这类的话,她生气第一次给彻底吓坏了。她现在已不再那样满不在乎和存心反抗了。她觉得自己是年幼胡来,就像十岁时在餐桌旁向爱伦摔了一块涂满黄油的饼干那样。她思量着,她那慈祥的母亲如今也在严厉地责备她,而她父亲就要到城里来跟巴特勒船长交涉了。
她越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父亲会很凶的。她终于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可爱的淘气孩子,不能坐在他膝头上扭来扭去赖掉一场惩罚了。
“不是——不是坏消息吧?"皮蒂帕特向她问道,紧张得发抖。
“明天爸爸要来了,他会像只鸭子抓无花果虫那样扑向我来呢,"思嘉忧心忡忡地回答。
“把我的嗅盐拿来,百里茜"皮蒂帕特烦燥地说,接着把椅子往后一推,丢下刚吃一半的饭不管了。"我——我觉得要晕了。”“嗅盐在你的裙兜里呢,"百里茜说,她在思嘉背后跳来跳去,欣赏着这感人的一幕。她知道,杰拉尔德先生发起脾气来常常是煞好看的,只要不发在她的头上就好了。皮蒂从裙腰上把药品摸了出来,赶快送到鼻子跟前。
“你们大家都得守在我身边,一刻也不要丢下我单独同他在一起,"思嘉喊道。”他非常喜欢你们两个,只要你们在场他就不敢跟我闹了。”“我可不行,"皮蒂帕特胆怯地说,一面站起身来。"我——我觉得不大舒服,我得躺下休息。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们一定要向他转达我的歉意。”“胆小鬼!"思嘉心想,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媚兰一想起要面对奥哈拉先生那大发雷霆的样子,也吓得脸发白了,可是她仍然鼓起勇起来保护思嘉。"我会——我会帮助说明你那样完全是为了医院,他一定会原谅的。”“不,他不会,"思嘉说。"并且,唔,如果硬叫我这么丢脸地回塔拉去,我就要像母亲警告过的那样,死给他看!”“啊,你不能回去,"皮蒂帕特一声惊叫,又哭起来了。
“要是你回去,我就只好——是的,只好请亨利来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也不能跟他一起住的,我只跟媚兰两个人在屋里时,一到晚上就紧张得要命,因为有那么许多男人在城里呀。但是你这个人很勇敢,有你在,家里没有一个男子汉我也不怕了!”“唔,他不会把你带回塔拉!"媚兰说,看样子她也要哭了。"现在这就是你的家了。要是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呢?”“你要是知道我对你真正的看法,就会巴不得让我走了,"思嘉满不高兴地想,但愿除媚兰之外还有别的人能帮助她躲过父亲的谴责。要由一个你最不喜欢的人来保护你,那才讨厌呢。
“也许我们应当取消对巴特勒船长的邀请——"皮蒂首先说。
“唔,那就显得太不礼貌了!那不行!"媚兰着急地嚷道。
“把我扶上床去吧,我眼看要犯病了,"皮蒂帕特哼哼着。
“啊,思嘉,你怎么让我受这个罪呀?”
第二天下午杰拉尔德到达时,皮蒂帕特已经病倒在床上了。她好几次从紧闭的卧室里传出道歉的口信,并吩咐让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女孩子主持晚餐。杰拉尔德尽管也吻了思嘉,并在媚兰的脸颊上表示赞许地拧了一下,叫了声"媚兰姑娘",可始终保持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态度。思嘉心里很难受,觉得还不如让他大喊大叫地咒骂一通要痛快得多。媚兰坚守诺言,像个影子似的寸步不离地紧挨着思嘉,而杰拉尔德又是那么讲究的一个上等人,不好在她面前责备自己的女儿。思嘉不得不承认媚兰把事情做得很好,仿佛她压根儿不知道有什么差错似的,并且一开始吃晚饭就巧妙地让他忙于说话,不得空。
“我很想听听县里所有的情况,"她笑容满面地对他说,"英迪亚和霍妮太不喜欢写信了,可我知道你是了解那边一切动静的。给我说说乔·方丹的婚礼吧。"杰拉尔德被捧得高兴起来,他说那次婚礼不十分热闹,"不像当初你们几位姑娘办的那样,"由于乔只有很少几天的休假,芒罗家的小女儿萨莉长得很美,可惜他记不起她穿的什么衣服了,但是他听说她连件"隔朝"衣也没有呢!
“真的吗?”她们俩像受了侮辱似的惊叫起来。
“真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曾有过一个'二朝',"杰拉尔德解释说,接着便大笑起来,也来不及反省这种话可能是不适宜对女人说的。听到他的笑声思嘉便兴致勃勃了,并且庆幸媚兰有这样的本领。
“第二天乔便回弗吉尼亚去了,"杰拉尔德赶忙补充一句。
“以后也没有搞什么拜访和舞会。塔尔顿那对挛生兄弟现在也还呆在家里。”“我们听说了。他们复元了吗?”“他们的伤势不重。斯图尔特伤在膝头上,布伦特被一颗米尼式子弹打穿了肩胛。你们也听说过他们在表彰英勇事迹的快报上列名了吗?”“没有呀!为我们讲讲吧!”“两个都是冒失鬼,我想他们身上一定有爱尔兰人血统,"杰拉尔德得意地说。"我忘记他们干了些什么,不过布伦特现在是个中尉了。"听了他们的功绩思嘉感到很高兴,仿佛觉得这功绩自己也有份似的。一个男人只要曾经追求过她,她就永远忘不了他是属于她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也就有助于她的荣誉了。
“还有个消息是你们两人都喜欢听的,"杰拉尔德说。"听说斯图又在'十二橡树'村求婚了。”“是霍妮还是英迪亚?"媚兰兴奋地问,而思嘉几乎是愤愤地瞪着眼珠子等待说下去。
“唔,当然了,是英迪亚小姐,她不是一直稳稳地抓住他,直到我们家这个小女儿去勾引他为止吗?”“唔,"媚兰对于杰拉尔德这股直率劲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还不(bu)只这(zhei)样呢,现(xian)在小布(bu)伦特(te)又(you)喜欢到塔拉农(nong)转圈了!"思嘉不(bu)好说什么(me)(me)。在她(ta)看来(lai)她(ta)的(de)这(zhei)位情(qing)人(ren)的(de)变节(jie)行为几乎(hu)是一(yi)种侮辱。尤其是她(ta)还记得,当(dang)她(ta)告诉这(zhei)对(dui)孪生兄弟她(ta)快(kuai)要和查理(li)结(jie)婚(hun)时,他(ta)们表现(xian)得那么(me)(me)粗野。斯图尔(er)特(te)甚至威胁(xie)要杀死查理(li)或(huo)(huo)思嘉,或(huo)(huo)者他(ta)自己,或(huo)(huo)者所有这(zhei)三个(ge)人(ren),那一(yi)次闹得可真(zhen)紧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