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香柚
梁晓声
“大串联(lian)”时期，我从哈尔摈到了成都，住气象(xiang)学校，那一(yi)年(nian)我才17岁，头(tou)一(yi)次孤独离家远行，全凭“红卫(wei)兵”袖章做(zuo)“护身符”。
我(wo)第二天病倒了。接连多日，合衣裹着一床破棉(mian)絮，蜷(quan)在铺(pu)了一张(zhang)席子的(de)水(shui)泥地的(de)一角发(fa)高烧。
高烧初退那(nei)天，我睁眼看到一张忧郁而文(wen)秀的姑娘的脸(lian)。她正(zheng)俯视我。我知道，她就(jiu)是(shi)在(zai)我病中服侍我的人。又见她戴着“红卫兵”袖章，愈觉得她可亲。
我说(shuo)：“谢(xie)谢(xie)你(ni)，大姐。”看去她比(bi)我大二三岁(sui)。
一丝(si)悱然的淡(dan)淡(dan)的微笑浮现在她(ta)脸上。
她问：“你(ni)为什么一个人从大(da)北(bei)方串联到大(da)南方来呀？”
我(wo)(wo)(wo)告诉她，我(wo)(wo)(wo)并不想到(dao)这里来和什么人串联。我(wo)(wo)(wo)父亲在乐山工作，我(wo)(wo)(wo)几年没见他(ta)的面了，想他(ta)！我(wo)(wo)(wo)委(wei)托阿替我(wo)(wo)(wo)给(ji)父亲拍一封电报，要父亲来接我(wo)(wo)(wo)。
隔(ge)日，我(wo)能挣扎着起(qi)身了，她又来看我(wo)，交给了我(wo)父亲的(de)回(hui)(hui)电——写着“速回(hui)(hui)哈”三个(ge)字。
我失望到顶点，哭了。
她劝慰我：“你应(ying)该听从你父(fu)亲的话，别叫他替你担心。乐山正(zheng)武斗(dou)，乱极(ji)了！”我这时(shi)才发现，她戴的不是“红卫(wei)兵(bing)”袖(xiu)章，是黑(hei)纱(sha)。
我说：“怎(zen)么回(hui)去(qu)呢？我只(zhi)剩几毛钱了！”虽然(ran)乘火车是(shi)免费的，可千里(li)迢迢，身(shen)上(shang)总需(xu)要(yao)带点(dian)钱啊！
她沉吟片(pian)刻，一只手(shou)缓缓地伸进衣(yi)兜掏(tao)出5元钱(qian)来(lai)，惭愧地说(shuo)：“我是所(suo)(suo)学校(xiao)的学生(sheng)，‘黑(hei)五类’。我父(fu)亲刚去(qu)(qu)世，每月只给我9元生(sheng)活费，就剩这5元钱(qian)了，你(ni)收下(xia)吧！”她将(jiang)钱(qian)塞在我手(shou)里，拿起笤帚，打扫厕所(suo)(suo)去(qu)(qu)了。
我第二天临行时(shi)，她又来送我。走到气象学校大门口，她站住了，低声说(shuo)：“我只(zhi)能送你(ni)到这儿，他们不(bu)许我迈出大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yi)个柚子给了:“路上带着，顶(ding)一(yi)壶水。”
空(kong)气(qi)里弥漫着柚香。我说：“大姐，你给(ji)我留(liu)个通(tong)信地址吧！”
她注视了我一(yi)会(hui)儿，低声问：“你会(hui)给我写(xie)信吗(ma)？”
我说：“会的！”
那那么高兴，便从(cong)她的(de)小(xiao)笔记本上扯(che)下(xia)一爷纸，认(ren)认(ren)真真给(ji)我写下(xia)了一个地(di)址，交给(ji)我时，她说(shuo)：“你(ni)们哈尔滨不是有座天鹅(e)雕塑吗？你(ni)在(zai)它前边照(zhao)张像寄给(ji)我，好吗？”
我(wo)(wo)默默点了一下(xia)头。我(wo)(wo)走出很远(yuan)，转身看，见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我(wo)(wo)。
路途中缺水，我(wo)嘴唇(chun)干(gan)裂了(le)(le)，却舍不得吃那(nei)个柚(you)子。在北京转车时(shi)，它被偷走了(le)(le)。
回(hui)到哈尔滨的(de)第二天，我就到松花江(jiang)畔去照像。天鹅雕塑已砸(za)毁了。满地碎片(pian)。一(yi)片(pian)片(pian)仿佛都有生命，淌着血。
我不愿让她(ta)知道天鹅(e)雕(diao)塑砸毁了(le)，就没给她(ta)写信……
去年，听(ting)说(shuo)哈尔(er)滨的天鹅(e)雕塑(su)又复(fu)雕了(le)(le)，我专(zhuan)程(cheng)回了(le)(le)一(yi)(yi)次哈尔(er)滨，在天鹅(e)雕塑(su)旁(pang)照(zhao)了(le)(le)一(yi)(yi)张像彩色(se)的。按照(zhao)那(nei)页发黄的小纸片上(shang)的地址，给那(nei)位铭记在我心(xin)中(zhong)的大姐写(xie)了(le)(le)一(yi)(yi)封信，信中(zhong)夹着照(zhao)片。
信(xin)(xin)退回来(lai)了。信(xin)(xin)封上，粗硬的(de)圆珠笔(bi)字(zi)写的(de)是——“查无(wu)此人”。
她哪里去了？
想到(dao)有那么(me)多我的同龄人“消失”在十年动乱之(zhi)中了(le)，我的心便不由得悲哀起来(lai)。
注：“大(da)串(chuan)联(lian)”：文(wen)(wen)化大(da)革命(ming)中(zhong)以“革命(ming)”的名义天南地北(bei)地联(lian)系(xi)。“黑五类”：文(wen)(wen)化大(da)革命(ming)中(zhong)，父辈(bei)或祖辈(bei)乃至增祖辈(bei)是地主、富人、反革命(ming)、坏蛋和右派分子(zi)，起子(zi)女称作“黑五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