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癸亥(hai)仲春，血疾大发。余(yu)欲(yu)再至靖江(jiang)作将伯(bo)之呼，芸(yun)曰：“求亲不如求友。”余(yu)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qie)，现皆(jie)闲(xian)处(chu)，自顾不遑。”芸(yun)曰：“幸天时已暖，前(qian)途可无阻雪(xue)之虑，愿君(jun)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jun)或体有不安，妾罪(zui)更重矣。”
到癸亥仲春（1803年），芸的咯血病又突发了，我想再到靖江去找姐夫范惠来呼唤求救。芸则说：“求亲戚还不如求朋友。”我说：“此话虽有理，但是眼前的朋友再关切也帮不了忙。因为他们现在都下岗闲散着，自顾自己找不到职业而犯愁。” 芸便说：“那好吧，幸亏天气已暖和，去靖江途中可能不会有风雪忧虑了，愿你早去早回，不要挂念我的病。如果你身体不安康，我的罪孽更重呢！”
时已(yi)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yi)安(an)其心，实则囊饼徒步(bu)，且(qie)食且(qie)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yue)八九十里，四望(wang)无村(cun)落。至更许(xu)，但见(jian)黄沙漠(mo)漠(mo)，明星闪(shan)闪(shan)，得一(yi)土地祠(ci)，高(gao)约(yue)五尺许(xu)，环(huan)以(yi)短墙，植以(yi)双(shuang)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mou)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ci)一(yi)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shi)香炉(lu)于旁，以(yi)身探之，仅(jin)容半体(ti)。以(yi)风帽反戴掩面(mian)，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yi)。足疲神倦，昏然睡(shui)去(qu)。
当时我的薪水已经不发放了，无钱再乘车马，便假装雇乘骡马出行，以骗取芸的安心。实际上我是口袋里装着干烧饼，徒步边走边吃的。我向东南方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八九十里路，四处都没有见村落。夜里一更多，只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眼前仅找到一个土地庙，约五尺高，环绕短墙外围种着松柏。因此我向土地神叩头祈祷说：“苏州沈复投亲到此地迷路，想借神庙住一宿，请土地神爷可怜可怜，保佑我！”于是，我移动门前的小石头香炉在旁边，以身体硬挤进去试探一下，里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我就用风帽反过来挡住脸面，将半个身子坐在庙里，再圈起两膝露在外面。闭目静听，微风萧萧。由于两脚疲乏，精神困倦，所以昏沉沉睡过去。
及醒，东(dong)方已白(bai)，短墙(qiang)外忽有步(bu)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gan)集经此(ci)也。问以(yi)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cheng)，穿(chuan)城(cheng)向东(dong)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
到醒来时，东方已白，短墙外忽然听见有脚步和说话声。我急忙探头一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我便向他们问路，他们说：“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隔十里路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剩下都是宽阔平坦的路了。”
余(yu)(yu)乃(nai)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you)小车可(ke)附。申刻抵靖(jing)。投刺焉。良久，司阍(hun)者(zhe)曰(yue)：“范(fan)爷因公往(wang)常州去(qu)矣(yi)。”察(cha)其辞色(se)，似有(you)推(tui)托(tuo)，余(yu)(yu)诘之曰(yue)：“何日可(ke)归(gui)？”曰(yue)：“不(bu)知(zhi)也(ye)。”余(yu)(yu)曰(yue)：“虽(sui)一年亦(yi)将待(dai)之。”阍(hun)者(zhe)会(hui)余(yu)(yu)意(yi)，私问曰(yue)：“公与范(fan)爷嫡郎舅耶(ye)？”余(yu)(yu)曰(yue)：“苟(gou)非嫡者(zhe)，不(bu)待(dai)其归(gui)矣(yi)。”阍(hun)者(zhe)曰(yue)：“公姑(gu)待(dai)之。”越三(san)日，乃(nai)以回(hui)靖(jing)告(gao)，共挪二十五金(jin)。
我又返回来将小石头香炉移到原处，再向土地神叩头作谢而行。过了泰兴，即有小车可坐了。下午，到了靖江盐署，我递上名帖要求见我姐夫范惠来。过了良久，守门人出来说：“范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观察他的说话神色，好像是在故意推托，便问：“他何日才能回来？”对方说：“不知道！”我说：“哪怕他去一年，我也将等待他！” 守门人理解我的意思，又私下问：“你是范爷的嫡亲小舅子吧？”我说：“如果不是嫡亲小舅子，我还不会在此等待他呢！” 守门人便说：“好吧，那就当作女方家人的待遇等待吧！”过了三天，姐夫范惠来回到靖江，告诉我说共挪用廿五两银子给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qi)。见(jian)(jian)(jian)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shuang)卷逃(tao)(tao)乎？倩(qian)人大(da)索，今犹不(bu)得。失物小(xiao)(xiao)事，人系伊母(mu)临行(xing)再三交托，今若逃(tao)(tao)归，中有大(da)江之阻，已觉堪虞(yu)，倘其(qi)父(fu)母(mu)匿子图诈，将奈之何(he)？且有何(he)颜(yan)见(jian)(jian)(jian)我(wo)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qi)富有也(ye)，我(wo)夫妇两(liang)肩担一口耳(er)，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shao)加扑责，邻里咸(xian)知。此实小(xiao)(xiao)奴丧良，乘危(wei)窃(qie)逃(tao)(tao)。华家(jia)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yan)见(jian)(jian)(jian)卿，卿何(he)反谓无颜(yan)见(jian)(jian)(jian)彼耶(ye)？今当一面呈(cheng)县立(li)案(an)，以杜后患可也(ye)。”芸闻余言，意似稍(shao)释。然自此梦(meng)中呓语，时呼“阿双(shuang)逃(tao)(tao)矣”，或呼“憨何(he)负我(wo)”，病(bing)势日以增矣。
我雇乘骡子急忙返回来，发现芸的容貌变得凄惨，并且不停地喘息和哭泣着。她见我回来，突然说：“你知道昨天中午小女奴阿双，卷席逃跑了吧？我请人到处搜寻也没找到。丢失了东西是小事，可是阿双是她母亲临走时再三交代托付的。现在她逃跑了，中间又有大江阻挡，寻找她非常困难。倘若是她母亲故意藏匿起来图谋敲诈，那将怎么办？而且哪有脸面再见我华氏姐姐？”我说：“先别急，你考虑的也太深了。他们要是图谋敲诈，应当去找富裕的人家，而我们夫妻俩只是肩膀上挑着一张嘴，敲诈什么？何况带她来了半年，给她衣食，从未稍有指责打骂，邻里也都知道。纯粹是这小女奴丧尽天良，趁机偷偷逃跑的。华家姐姐赠送这种行为不轨的人，她自己已经没面子见你了，你怎么反说没有脸再见她呢？今天我们应该当面报告县衙门立案，以杜绝后患就是了。” 芸听了我的话，心情稍微放松了。然而从此她常常在梦中呓语呼叫：“阿双逃跑了！”或是“憨园女为何欺负我？”病情也加重了。
余欲延(yan)医(yi)诊治(zhi)，芸(yun)阻曰(yue)；“妾病始因(yin)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ji)为(wei)情(qing)感(gan)，后由(you)忿(fen)激，而(er)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yi)好媳妇，而(er)不能得(de)，以至头眩、怔忡(chong)诸症(zheng)毕(bi)备，所谓病人(ren)(ren)膏盲，良医(yi)束(shu)手(shou)，请勿(wu)为(wei)无益之(zhi)(zhi)(zhi)费。忆妾唱(chang)随二十(shi)三中，蒙君错(cuo)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ru)(ru)君，得(de)婿如(ru)(ru)此(ci)，妾已(yi)此(ci)生无憾！若布(bu)衣暖，菜(cai)饭(fan)饱，一(yi)室雍雍，优(you)游泉石，如(ru)(ru)沧浪亭(ting)、萧爽楼之(zhi)(zhi)(zhi)处境，真(zhen)成烟火(huo)神仙(xian)矣。神仙(xian)几(ji)世(shi)才(cai)能修到，我辈何(he)人(ren)(ren)，敢(gan)望神仙(xian)耶？强而(er)求(qiu)之(zhi)(zhi)(zhi)，致(zhi)干造物之(zhi)(zhi)(zhi)忌，即有(you)情(qing)魔之(zhi)(zhi)(zhi)扰。总(zong)因(yin)君太多情(qing)，妾生薄命(ming)耳！”
我想去找医生为她诊治，芸却阻止说：“我的病都是因我母亲去世和弟弟出走不归，才悲伤过度造成的。后来为了情感和激愤，平时又过于多虑。满指望努力做个好媳妇，可是终不能实现，以致于头眩心悸，多种疾病一起发作起来。所谓病入膏肓，哪怕再好的医生也没办法医治，请不要再作无效的破费了。回忆起我跟了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和百般体恤关照，始终没有把我当作顽劣女人休弃丢开。此生能有你这样知心知己的郎君作丈夫，这辈子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和遗憾的了！譬如：咱们以布衣取暖、以菜饭充饥，夫妻和睦相处的气氛。特别是带我游玩泉石、沧浪亭、萧爽楼等景观风光，简直成了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而真正的神仙，又有几辈子才能修到这种福地缘分？本来象我这种无名之辈，怎么敢指望着去当神仙呢！所以说，强行求取的事物，必然会触犯上天的忌讳。也就是说对爱情的过于沉溺，就会被情魔扰乱身心、造成恶果。总之，都是因为你对我太多情了，妾也怪自己此生太薄命。”
因又呜咽而(er)言(yan)(yan)曰：“人(ren)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li)，忽(hu)焉长别(bie)，不能终奉(feng)箕帚(zhou)、目(mu)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yan)(yan)已，泪(lei)落如豆。
接着，她又呜咽着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俩中道相离，忽然就此永别，我不能终身为你侍奉箕帚洒扫庭除，也看不到儿子逢森娶亲结婚了，对此我心里始终觉得耿耿于怀。”说完，她的眼泪象珍珠一般流了下来。
余(yu)勉(mian)强(qiang)慰之曰(yue)：“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zhe)屡矣，今何忽作(zuo)断肠(chang)语耶(ye)？”芸曰(yue)：“连日梦我父(fu)母放(fang)舟(zhou)来接，闭目即飘(piao)然上下，如行云(yun)雾中，殆魂离而躯(qu)壳存乎？”
我勉强安慰她说：“你患病八年，恢恢欲绝已经有多次了，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伤心断肠的话来了？”芸说：“连日来，我梦见我父母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便感觉忽上忽下，好像在云雾中游荡。大概是魂魄已经离开，而只剩下躯体了吧？”
余曰(yue)：“此(ci)神不(bu)收(shou)舍，服以补剂，静心(xin)调养(yang)，自(zi)能安(an)痊。”芸又唏嘘曰(yue)：“妾若稍(shao)有生机—线，断不(bu)敢惊君(jun)(jun)(jun)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zai)不(bu)言(yan)，言(yan)无日矣(yi)．君(jun)(jun)(jun)之不(bu)得亲心(xin)，流离颠沛，皆由(you)妾故(gu)，妾死则亲心(xin)自(zi)可(ke)挽(wan)回，君(jun)(jun)(jun)亦可(ke)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yi)，妾死，君(jun)(jun)(jun)宜早归。如(ru)无力(li)携妾骸骨归，不(bu)妨暂居于此(ci)，待(dai)君(jun)(jun)(jun)将来可(ke)耳。愿君(jun)(jun)(jun)另续(xu)德容兼备(bei)者，以奉双亲，抚(fu)我遗子，妾亦瞑目矣(yi)。”言(yan)至(zhi)此(ci)，痛(tong)肠欲裂，不(bu)觉惨然大恸。
我说：“这是因为精神没有收回来的原因，以后服用滋补药剂静心加以调养，自然能痊愈的。”芸又抽泣哽咽着说：“我要是稍有一线生机希望，也绝对不敢让你听这惊心动魄的话。如今，通往阴间的路已经临近我了，如果现在还不说，恐怕没有时间再对你说了。你得不到父母的垂爱而颠沛流离，都是因为我造成的缘故。我死后，父母的爱心自然会挽回，你也可以免除牵连。堂上大人岁数高了，你应该早些回家去。如果没有能力把我的遗骨带回去，不妨暂时在此停柩待葬，等待将来再另安排。祝愿你另外续配一个德貌兼备的女子，以侍奉父母双亲和抚养遗留下的儿子，这样我也可以瞑目了。”说到这里，我们俩痛肠欲裂，不禁惨然悲痛地大哭起来。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duan)无(wu)再(zai)续(xu)之理，况‘曾(ceng)经(jing)沧海难为水(shui)，除却(que)巫山不是云(yun)’耳。”芸乃(nai)执余手而更欲(yu)(yu)有(you)言，仅断(duan)续(xu)叠言“来世”二宇(yu)，忽发喘(chuan)口噤，两(liang)目(mu)瞪视(shi)，千呼万唤已(yi)不能(neng)言。痛泪(lei)两(liang)行，涔涔流溢．既而喘(chuan)沥微(wei)，泪(lei)渐干，一灵缥缈，竟(jing)尔(er)长逝！时(shi)嘉庆癸亥(hai)三月三十日也。当(dang)是时(shi)，孤灯一盏，举(ju)目(mu)无(wu)亲，两(liang)手空拳，寸心(xin)欲(yu)(yu)碎。绵绵此恨，曷其有(you)极！
我说：“如果你中道舍下我，我绝没有再续婚之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芸拉着我的手还想说话，可是仅断断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突然，她发出喘息声，紧闭着嘴，瞪起两眼紧紧看着我。我千呼万唤，她也不能出声，而腮边痛苦的泪水，却在慢慢地流淌着。接着，喘息声渐渐微弱，泪水渐渐流干。她的魂灵已经缥缈离去，至此竟然永远长逝诀别了！此刻，正是嘉庆癸亥（1803年）三月三十日。我孑然独身，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啊，绵绵此恨，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承(cheng)吾友胡(hu)省堂以十金为助，余(yu)尽室中(zhong)所有，变卖一(yi)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yi)女(nv)流，具男(nan)子之(zhi)襟怀才识(shi)。归(gui)吾门后(hou)，余(yu)日奔走衣食，中(zhong)馈缺乏，芸能纤悉(xi)不(bu)介意。及余(yu)家居，惟(wei)以文(wen)字相辩析而(er)已。卒之(zhi)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zhi)耶？余(yu)有负闺(gui)中(zhong)良友，又何(he)可(ke)(ke)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bu)可(ke)(ke)彼此相仇，亦(yi)不(bu)可(ke)(ke)过(guo)于(yu)情笃。话云(yun)“恩爱夫妻不(bu)到头(tou)”，如余(yu)者，可(ke)(ke)作前(qian)车(che)之(zhi)鉴也。
我承奉朋友胡肯堂资助的十两银子，将室中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一空，亲自为芸办理了入殓丧事。啊！芸虽然是个女流，可她却具有男子的襟怀才识啊！自从她嫁到我家后，我曾经为衣食整天东奔西走，炊饮生活十分困难，可她都能迁就而毫不介意。在家居住时，唯独能以文字辨析而已。生命结束于疾病和颠簸流离中，含恨而死，到底是谁导致她落到如此结果？是我有负于我的闺中良友，又有什么能超过这个道理？奉劝世间夫妇： 彼此双方固然不可反目为仇，但也不可过于恩爱情笃。古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象我这种情况，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啊！
回煞(sha)之(zhi)期，俗(su)传是(shi)日魂(hun)必随煞(sha)而(er)归，故居中(zhong)铺(pu)设一(yi)如生前(qian)，且须铺(pu)生前(qian)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yi)待魂(hun)归瞻(zhan)顾(gu)，吴下相传谓之(zhi)“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er)后遣之(zhi)，谓之(zhi)“接(jie)眚”。邗江俗(su)例(li)，设酒肴于死者之(zhi)室。一(yi)家(jia)尽出(chu)，调(diao)之(zhi)“避眚”。以(yi)故有因(yin)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yin)同居而(er)出(chu)避，邻(lin)家(jia)嘱余亦(yi)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yi)见，姑漫应之(zhi)。同乡(xiang)张禹(yu)门谏余曰：“因(yin)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ye)。”
到了回煞日期，风俗习惯传说是当日死者的灵魂必然随凶煞返舍而归。因此房中的铺设都要如生前一样，而且需要铺生前的旧衣服在床上，放旧鞋子在床下，以等待死者灵魂归来瞻顾。吴地人相传这叫作“收眼光”；请道士作法场，先召魂于床上，而后遣出，叫作“接青”。按邗江的风俗习惯，要摆设酒肴于死者的室内，一家人都走出去，叫作“避青”。以往有的因为回避，而常有被人偷窃东西的事件发生。到了芸的“避青”日期，房东因为同居而出去回避了，邻居嘱咐我也要摆设酒肴而远避。我本来就期望着芸的魂灵回来见一面，姑且没有答应。而同乡张禹门却规劝我说：“因邪入邪，应该相信有这回事，可不要待在家里尝试啊！”
余(yu)曰：“所(suo)以不(bu)(bu)避而待(dai)之(zhi)者，正(zheng)信其有也。”张(zhang)曰：“回煞(sha)犯煞(sha)不(bu)(bu)利生(sheng)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yi)阴(yin)阳(yang)有间(jian)，窃(qie)恐(kong)欲(yu)见者无(wu)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feng)耳。”时余(yu)痴心(xin)不(bu)(bu)昧，强对曰：“死(si)生(sheng)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zhang)口：“我当于门外守之(zhi)，君有异(yi)见，一(yi)呼即入可也。”
我说：“我所以不回避而等待她，正是相信她有回来这回事啊！” 张禹门说：“回煞时触犯凶煞，不利于活人。你夫人即使灵魂回来，也是已有阴间和阳间区别，恐怕你想见到的她的灵魂，也不会真有形体能接见到。活人应该回避，不去触犯死者灵魂的锋芒。” 但是我还是痴心不改，强对他说：“死生由命，你要是真的关心我，过来陪伴我怎么样？”张禹门说：“我只能在门外守候，你要是发现异常情况，叫我一声就行了。”
余(yu)乃张灯入(ru)室，见铺设宛然(ran)而(er)音(yin)容已(yi)杳，不禁心伤泪(lei)涌。又恐(kong)泪(lei)眼模糊失所(suo)欲(yu)见，忍泪(lei)睁目，坐(zuo)床(chuang)而(er)待。抚其所(suo)遗旧(jiu)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ran)昏(hun)去。
我便点灯进入室内，见铺设还如芸生前的一样，而她的声音和容貌却永远见不到了，不禁伤心流泪起来。此刻我只怕泪眼模糊，失去与芸相见的机会，只好忍着泪、睁着眼，坐在床上等待。同时再抚摸着她留下来的旧衣服，感觉香味色泽犹存，又不禁柔肠寸断，冥然昏迷过去。
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本来转念等待她灵魂回来，为何竟睡着了？睁开眼向四处观看，只见桌子上双烛青烟荧荧闪亮，光亮缩小如豆。自己突然毛骨怵然，浑身寒栗起来。因此摩擦着双手和额头，细细观看着：双烛火焰亮光渐渐高起来，约有一尺许，用纸裱糊的顶格几乎被火点燃了。我正借着亮光四处环顾时，光亮忽然又缩小到原来的样子，此时我心头紧张跳动、浑身颤栗着。本想呼叫张禹门进来观看，但是又想到芸的柔弱魂魄，恐怕被阳气逼迫，只好悄悄呼叫着芸的名字，并默默祝祷着她。此刻满屋寂静无声，一无所见，接着烛光又亮起来，却不象刚才那样高了。我这才走出来告诉张禹门，他佩服我的胆子大，岂知我是一时情痴哪！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zi)号梅逸。权(quan)葬(zang)芸于(yu)(yu)扬(yang)(yang)州西门外(wai)之金桂山(shan)，俗呼郝(hao)家宝塔(ta)。买一(yi)棺之地，从遗言(yan)寄于(yu)(yu)此。携木主还乡，吾(wu)母(mu)亦为悲悼，青君(jun)、逢森归来，痛哭(ku)成服。启(qi)堂进言(yan)曰：“严君(jun)怒犹(you)未息(xi)，兄宜仍往扬(yang)(yang)州，俟严君(jun)归里，婉言(yan)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mu)别子女，痛哭(ku)一(yi)场，复至(zhi)扬(yang)(yang)州，卖画度日。
芸病故后，回忆起宋代“梅妻鹤子”的林逋，我自号称为“梅逸”，权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俗称郝家宝塔。并且买了一棺之地，按她的遗言寄放在这里，然后带着她的灵牌回到家乡。我母亲也为此悲悼，女儿青君和儿子逢森归来，都穿着丧服痛哭起来。而弟弟启堂却进言说：“父亲的怒气还未平息，哥哥应该仍回到扬州去，等父亲回来婉言劝解，然后再去信招呼你回来！”我只好痛哭一场，拜别母亲和告别子女，再次来到扬州靠卖画度日。
因得(de)常哭于(yu)芸娘之(zhi)墓，影(ying)单(dan)形只(zhi)，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zhong)阳(yang)日(ri)，邻冢皆黄(huang)，芸墓独青(qing)，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wang)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shen)尚衣单(dan)，卿(qing)若有(you)灵(ling)，佑我图得(de)一馆(guan)，度此残(can)年，以持家乡信息(xi)。”
从此，我常在芸的墓地上哭泣，形影孤单，极其凄凉。而且偶尔经过故居，也不禁悲伤流泪。到了九九重阳节，别家的坟墓上都是黄色，唯独芸的坟墓是绿色。守坟人说：“这是块风水好的坟地，所以地气旺盛哩！”我暗自祝祷：“秋风已紧，可我身上衣服单薄，芸若是有灵，请保佑我能找到个职业度过残年，以等待家乡的音信。”
未几(ji)，江都幕客(ke)章驭庵(an)先生欲回浙(zhe)江葬亲，倩余代庖(pao)三(san)月，得备御(yu)寒之(zhi)具。封篆出署，张(zhang)(zhang)禹门招寓其家。张(zhang)(zhang)亦失馆，度岁(sui)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shi)金倾(qing)囊借之(zhi)，且告(gao)曰：“此本(ben)留(liu)为亡荆扶柩之(zhi)费，一俟(si)得有乡(xiang)音(yin)，偿我(wo)可(ke)也。”是年即寓张(zhang)(zhang)度岁(sui)，晨占夕卜，乡(xiang)音(yin)殊杳。
过了不久，江都宦客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去帮忙操办事务三个月，因此我才得到御寒的冬衣。代理三个月已经到期，张禹门又邀请我居住到他家里。当时他也失业无职，度日艰难，因此与我商量解决办法。我即拿出攒下的二十两银子给他，并且告诉他说：“这本来是留下来为我护送亡妻灵柩回乡的费用，一旦等到家里有父亲原谅儿媳妇的消息来，到那时再偿还我吧！”因此我在张禹门家度过年岁，早晚都占卜盼望消息，可是家乡一直杳无音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