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郑使至齐致命,齐僖公向以败戎之功,感激子忽,欲以次女文姜连姻。虽然子忽坚 辞,到底齐侯心内,还偏向他一分。今日郑国废忽立突,齐侯自然不喜。谓使者曰:“郑君 何罪,辄行废立?为汝君者,不亦难乎?寡人当亲率诸侯,相见于城下。”礼市俱不受。使 者回报厉公。厉公大惊,谓祭足曰:“齐侯见责,必有于戈之事,何以待之广祭足曰:“臣 请简兵搜乘,预作准备,敌至则迎,又何惧焉?”
且说鲁桓公遣公于柔往宋,订期相会。宋庄公曰:“既鲁君有言相汀,寡人当躬造鲁 境,岂肯烦君远辱?”公子柔返命。鲁侯再遣人往约,酌地之中,在扶锺为会。时周桓王二 十年秋九月也。
宋庄公与鲁侯会于扶锺。鲁侯代郑称谢,井为求宽。宋公曰:“郑君受寡人之恩深矣! 譬之鸡卵,寡人抱而翼之,所许酬劳,出彼本心。今归国篡位,直欲负诺,寡人岂能忘情 乎?”鲁侯曰:“大国所以赐郑者,郑岂忘之?但以嗣服未久,府库空虚,一时未得如约。 然迟速之间,决不负诺,此事寡人可以力保。”宋公又曰:“金玉之物,或以府库不充为 辞。若三城交割,只在片言,何以不决?”鲁侯臼:“郑君惧失守故业,遗笑列国,故愿以 赋税代之。闻已纳粟万锺矣。”宋公曰:“二万缠之入,原在岁输数内,与三城无涉。况所 许诸物,完未及半。今日尚然,异臼事冷,寡人更何望焉?惟君早为寡人图之!”鲁侯见宋 公十分固执,快快而罢。
鲁侯归国,即遣公子柔使郑,致宋公不肯相宽之语。郑伯又遣大夫雍纠捧著商彝,呈上 鲁侯,言:“此乃宋国故物,寡君不敢擅留,请纳还宋府库,以当三城。更进白壁三十双, 黄金二千镒,求君侯善言解释。”鲁桓公情不能已,只得亲至宋国,约宋公于谷邱之地相 会。二君相见礼毕,鲁侯又代郑伯致不安之意,呈上白壁黄金如数。鲁侯曰:“君谓郑所许 诸物,完未及半。寡人正言责郑,郑是以勉力输纳。”宋公并不称谢,但问:“三城何日交 割?”鲁侯曰:“郑君念先人世守,不敢以私恩之故,轻弃封疆。今奉一物,可以相当。” 即命左右将黄锦袱包裹一物,高高捧著,跪献于宋公之前。宋公闻说“私恩”二字,眉头微 皱,已有不悦之意。及启袱观看,认得商彝,乃当初宋国赂郑之物,勃然变色;佯为不知, 问:“此物何用?”鲁侯曰:“此大国故府之珍,郑先君庄公,向曾效力于上国,蒙上国贩 以重器,藏为世宝,嗣君不敢自爱,仍归上国。乞念昔日更事之情,免其纳地。郑先君咸受 其赐,岂惟嗣君?”宋公见提起;日事,不觉两颊发赤,应曰:“往事寡人已忘之矣,将归 问之故府。”正议论间,忽报:“燕伯朝宋,驾到谷邱。”宋公即请燕伯与鲁侯一处相见。 燕伯见宋公,诉称:“地邻于齐,尝被齐国侵伐。寡人愿邀君之灵,请成于齐,以保社 稷。”宋公许之。鲁侯谓宋公曰:“齐与纪世仇,尝有袭纪之心。君若为燕请成,寡人亦愿 为纪乞好,各修和睦,免揩干戈。”三君遂一同于谷邱结盟。鲁桓公回国,自秋至冬,并不 见宋国回音。
郑国因宋使督促财贿,不绝于道,又遣人求鲁侯。鲁侯只得又约宋公于虚龟之境面会, 以决平郑之事。宋公不至,遣使报鲁曰:“寡君与郑自有成约,君勿与闻可也。”鲁侯大 怒,骂曰:“匹夫贪而无信,尚然不可,况国君乎?”遂转辕至郑,与郑伯会于武父之地, 约定连兵伐宋。髯翁有诗云:
逐忽弑隐并元凶,同恶相求意自浓。
只为宋庄贪诈甚,致令鲁郑起兵锋。
宋庄公闻鲁侯发怒,料想欢好不终。又闻齐侯不肯助突,乃遣公子游往齐结好,诉以子 突负德之事:“寡君有悔于心,愿与君协力攻突,以复故君忽之位,并为燕伯求平。”使者 未返,宋疆吏报:“鲁郑二国兴兵来伐,其锋甚锐,将近瞧阳。”宋公大惊,遂召诸大夫计 议迎敌。公子御说谏曰:“师之老壮,在乎曲直。我贪郑赂,又弃鲁好,彼有词矣。不如请 罪求和,息兵罢战,乃为上策。”南宫长万曰:“兵至城下,不发一矢自救,是示弱也。何 以为国?”太宰督曰:“长万言是也。”宋公遂不听御说之言,命南宫长万为将。长万荐猛 获为先锋,出车二百乘。两下排开阵势。鲁侯郑伯并驾而出,停车阵前,单溺宋君打话。宋 公心下怀惭,托病不出。南宫长万远远望见两枝绣盖飘扬,知是二国之君。乃抚猛获之背 曰:“今日尔不建功,更待何时?”猛获应命,手握浑铁点钢矛,麾车直进。鲁郑二君看见 来势凶猛,将车退后一步,左右拥出二员上将,鲁有公子溺,邓有原繁,各驾戎车迎住。先 问姓名,答曰:“吾乃先锋猛获是也。”原繁笑曰:“无名小卒,不得污吾刀斧,换你正将 来决一死敌。”猛获大怒,举矛直刺原繁。原繁抡刀按战。子溺指引鲁军,铁叶般裹来,猛 获力战二将,全无惧怯。鲁将秦于梁子,郑将檀伯,一齐俱上。猛获力不能加,被梁子一箭 射着右臂,不能持矛,束手受缚。兵车甲士,尽力俘获,只逃走得步卒五十余人。南宫长万 闻败,咬牙切齿曰:“不取回猛获,何面目入城?”乃命长于南宫牛,引卒三十乘捌战: “佯输诈败,诱得敌军追至西门,我自有计。”南宫牛应声而出,横戟大骂:“郑突背义之 贼,向来送死,何不速降?”刚遇郑将引着弓弯手数人,单车巡阵,欺南宫牛年少,便与交 锋。未及三合,南宫牛回车便走,郑将不舍,随后赶来。将近西门,炮声大举,南宫长万从 后截住,南宫牛回车,两下夹攻。郑将连发数箭,射南宫牛不着,心里落慌,被南宫长万跃 入车中,只乎擒来。郑将原繁,闻知本营偏将单车赴敌,恐其有失,同檀伯引军疾驱而前。 只见宋国城门大开,太宰华督自率大军,出城接应。这里鲁将公于溺,亦引秦子梁子助战。 两下各秉火炬,混杀一场,直杀至鸡鸣方止。宋兵折损极多。南宫长万将郑将献功,请宋公 遣使到郑营,愿以郑将换回猛获。宋公许之。宋使至于郑营;说明交换之事。郑伯应允,各 将槛车推出阵前,彼此互换。郑将归于郑营,猛获仍归宋城去了。是日各自休息不战。
却说公子游往齐致命,齐僖公曰:“郑突逐兄而立,寡人之所恶也。但寡人方有事于 纪,未暇及此,倘贵国肯出师助寡人伐纪,寡人敢不相助伐郑?”公子游辞了齐侯,回复宋 公去讫。
再说鲁侯与郑伯在营中,正商议攻宋之策,忽报:“纪国有人告急。”鲁侯召见,呈上 国书,内言:“齐兵攻纪至急,亡在旦夕。乞念婚姻世好,以一旅拔之水火。”鲁桓公大 惊,谓郑伯曰:“纪君告急,孤不得不救。宋城亦未可淬拔,不如撤兵。量宋公亦不敢复来 索赂矣。”郑厉公曰:“君既移兵救纪,寡人亦愿悉率敝赋以从。”鲁侯大喜,即时传令拔 寨,齐望纪国进发。鲁侯先行三十里,郑伯引军断后。宋国先得了公子游回音,后知敌营移 动,恐别有诱兵之计,不来追赶,只遣谍远探。回报:“敌兵尽已出境,果往纪国。’方才 放心。太宰华督奏曰:“齐既许助攻郑,我国亦当助其攻纪。”南宫长万曰:“臣愿往。” 宋公发兵车二百乘,仍命猛获为先锋,星夜前来助齐。
却说齐值公约会卫侯,井征燕兵。卫方欲发兵,而宣公适病尧。世子朔即位,是为惠 公。惠公虽在丧中,不敢推辞,遣兵车二百乘相助,燕伯惧齐吞并,正欲借此修好,遂亲自 引兵来会。纪侯见三国兵多,不敢出战,只深沟高垒,坚守以待。忽一日报到:“鲁郑二 君,前来救纪。”纪侯登城而望,心中大喜,安排接应。
再说鲁侯先至,与齐侯相遇于军前。鲁侯曰:“纪乃敝邑世姻,闻得罪于上国,寡人躬 来请赦。”齐侯曰:“吾先祖哀公为纪所僭,见烹于周,于今八世,此仇未报。君助其亲, 我报其仇,今日之事,惟有战耳。”鲁侯大怒,即命公子溺出车。齐将公子彭生接住厮杀。 彭生有万夫不当之勇,公子溺如何敌得过?秦子梁于二将,并力向前,未能取胜,刚办得架 隔遮拦。卫燕二主,闻齐鲁交战,亦来合攻。却得后队郑伯大军已到,原繁引檀伯众将,直 冲齐侯老营。纪侯亦使其弟赢季,引军出城相助,喊声震天。公子彭生不敢恋战,急急回 辕。六国兵车,混做一处相杀。鲁侯遇见燕伯渭曰:“谷邱之盟,宋、鲁、燕三国同事。口 血未干,宋人背盟,寡人伐之。君亦效宋所为,但知媚齐目前,独不为国家长计乎?”燕伯 自知失信,垂首避去,托言兵败奔逃。卫无大将,其师先溃。齐侯之师亦败,杀得尸横遍 野,血流成河。彭生中箭几死。正在危急,又得宋国兵到,鲁郑方才收军。胡曾先生咏史诗 云:
明欺弱小恣贪谋,只道孤城顷刻收。
他国未亡我已败,令人千载笑齐侯。
宋军方到,喘息未定,却被鲁郑各遣一军冲突前来。宋军不能立营,亦大败而去。各国 收拾残兵,分头回国。齐侯回顾纪城,誓曰:“有我无纪,有纪无我,决不两存也!”纪侯 迎接鲁郑二君入城,设享款待,军士皆重加赏犒。赢季进曰:“齐兵失利,恨纪愈深。今两 君在堂,愿求保全之策!”鲁侯曰:“今未可也,当徐图之。”次日,纪侯远送出城三十 里,垂泪而别。
鲁侯归国后,郑厉公又使人来修好,寻武父之盟。自此鲁郑为一党,宋齐为一党。时郑 国守栋大夫于元己卒,祭足奏过厉公,以檀伯代之。此周桓王二十二年也。
齐信公为兵败于纪,怀愤成疾,是冬病笃,召世子诸儿至榻前嘱曰:“纪吾世仇也,能 灭纪者,方为孝子,汝今嗣位,当以此为第一件事。不能报此仇者,勿入吾庙!”诸儿顿首 受教,傅公又召夷仲年之子无知,使拜诸几,嘱曰:“吾同母弟,只此一点骨血,汝当善视 之。衣服礼秩,一如我生前可也。”言毕,目遂瞑。诸大夫奉世子诸儿成丧即位,是为襄 公。
宋庄公恨郑入骨,复遣使将郑国所纳金玉,分赂齐、蔡、卫、陈四国,乞兵复仇。齐困 新丧,止遣大夫雍凛,率车一百五十乘相助。蔡卫亦各遣将同宋代郑。郑厉公欲战,上卿祭 足曰:“不可!宋大国也,起倾国之兵,盛气而来,若战而失利,社稷难保,幸而胜,将结 没世之怨,吾国无宁日矣!不如纵之。”厉公意犹未决。祭足遂发令,使百姓守城,有请战 者罪之。宋公见郑师不出,乃大掠东郊,以火攻破渠门,入及大连,至于太宫,尽取其椽以 归,为宋卢门之椽以辱之。郑伯郁郁不乐,叹曰:“吾为祭仲所制,何乐乎为君?”于是阴 有杀祭足之意。
明年春三月,周桓王病笃,召周公黑肩于床前,谓曰:“立子以嫡,礼也。然次于克, 朕所缠爱,今以托卿。异日兄终弟及,惟卿主持。”言讫遂崩。周公遵命,奉世子忙即王 位,是为庄王。
郑厉公闻周有丧,欲遣使行吊。祭足固谏,以为:“周乃先君之仇,祝呐曾射王肩,若 遣人往吊,只取其辱。”厉公虽然依允,心中愈怒。
一日,游于后圃,止有大夫雍纠相从。厉公见飞鸟翔鸣,凄然而叹。雍纠进曰:“当此 春景融和,百鸟莫不得意。主公贵为诸侯,似有不乐之色,何也?”厉公曰:“百鸟飞鸣自 爵,全不受制于人。寡人反不如鸟,是以不乐。”雍纠曰:“主公所虑,岂非秉钧之人 那?”厉公嘿然。雍纠又曰:“吾闻‘君犹父也,臣犹于也。’子不能力父分忧,即为不 幸;臣不能为君排难,即为不忠。倘主公不以纠为不肖,有事相委,不敢不竭死力!”厉公 屏去左右,谓雍纠曰:“卿非仲之爱婿乎?”纠曰:“婿则有之,爱则未也。纠之婚于祭 氏,实出宋君所迫,非祭足本心。足每言及旧君,犹有依恋之心,但畏宋不敢改图耳。”厉 公曰:“卿能杀仲,吾以卿代之,但不知计将安出?”雍纠曰:“今东郊被宋兵残破,民居 未复。主公明日命司徒修整窿舍,却教祭足资粟帛往彼安抚居民,臣当于东郊设享,以鸩酒 毒之。”厉公曰:“寡人委命于卿,卿当仔细。”
雍纠归家,见其妻祭氏,不觉有皇遂之色。祭氏心疑,问:“朝中今日有何事?”纠 曰:“无也。”祭氏曰:“妾未察其言,先观其色,今日朝中,必无无事之理。夫妇同体, 事无大小,妾当与知。”纠曰:“君欲使汝父往东郊安抚居民,至期,吾当设享于彼,与汝 父称寿,别无他事。”祭氏曰:“子欲享吾父,何必郊外?”纠曰:“此君命也,汝不必 问。”祭氏愈疑。乃醉纠以酒,乘其昏睡,佯问曰:“君命汝杀祭仲,汝忘之那?”纠梦中 糊涂应曰:“此事如何敢忘!”早起,祭氏谓纠曰:“子欲杀吾父,吾已尽知矣。”纠曰: “未尝有此。”祭氏曰:“夜来于醉后自言,不必讳也。”纠曰:“设有此事,与尔何 如?”祭氏曰:“既嫁从夫,又何说焉?”纠乃尽以其谋告于祭氏。祭氏曰:“吾父恐行止 未定,至期,吾当先一日归宁,怂恿其行。”纠曰:“事若成,吾代其位,于尔亦有荣 也。”
祭氏果先一日回至父家,问其母曰:“父与夫二者孰亲?”其母曰:“皆亲。”又问: “二者亲情孰甚?”其母曰:“父甚于夫。”祭氏曰:“何也?”其母曰:“未嫁之女,夫 无定而父有定,已嫁之女,有再嫁而无再生。夫合于人,父合于天,夫安得比于父哉!”其 母虽则无心之言,却点醒了祭氏有心之听,遂双眼流泪曰:“吾今日为父,不能复顾夫 矣!”遂以雍纠之谋,密告其母。其母大惊,转告于祭足。祭足曰:“汝等勿言,临时吾自 能处分。”至期,祭足使心腹强组,带勇士十余人,暗藏利刃跟随。再命公于阅率家甲百 余,郊外接应防变。祭足行至东郊,雍纠半路迎过,设享甚丰。祭足曰:“国事奔走,礼之 当然,何劳大享。”雍纠曰:“郊外存色可娱,聊具一酌节劳耳。”言讫,满斟大觥,跪于 祭足之前,满脸笑容,口称百寿。祭足假作相搀,先将右手握纠之臂,左手接杯浇地,火光 迸裂。遂人喝曰:“匹夫何敢弄吾!”叱左右:“为我动手。”强姐与众勇士一拥而上,擒 雍纠缚而斩之,以其尸弃于周池。厉公伏有甲士在于郊外,帮助雍纠做事。早被公子阏搜 着,杀得七零八落。厉公闻之,大惊曰:“祭仲不吾容也!”乃出奔蔡国。后有人言及雍纠 通知祭氏,以致祭足预作准备。厉公乃呗曰:“国家大事,谋及妇人,其死宜矣!”
且说祭足闻厉公已出,乃使公父定叔往卫国迎昭公忽复位,曰:“吾不失信于旧君 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