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絷收拾行囊,驾起犊车二乘,径投鸣鹿村来。见数人息耕于陇上,相赓而歌。歌 曰:
山之高兮无撵,途之泞兮无烛。相将陇上兮,
泉甘而土沃。勤吾四体兮,分吾五谷。三时不害兮
饔飧足,乐此天命兮无荣辱!
絷在车中,听其音韵,有绝尘之致,乃叹谓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 今入蹇叔之乡,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风,信乎其贤也。”乃下车,问耕者曰:“蹇叔之居安 在?”耕者曰:“子问之何为?”絷曰:“其故人百里奚有书,托吾致之。”耕者指示曰: “前去竹林深处,左泉右石,中间一小茅庐,乃其所也。”絷拱手矨E谢。复登车,行将半 里,来至其处。絷举目观看,风景果是幽雅。陇西居士有隐居诗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乐更何求?
数方白石堆云起,一道清泉接涧流;
得趣猿猴堪共乐,忘机麋鹿可同游。
红尘一任漫天去,高卧先生百不忧。
絷停车于草庐之外,使从者叩其柴扉。有一小童子,启门而问曰:“佳客何来?”絷 曰:“吾访蹇先生来也。”童子曰:“吾主不在。”絷曰:“先生何往?”童子曰:“与邻 叟观泉于石梁,少顷便回。”絷不敢轻造其庐,遂坐于石上以待之。童子将门半掩,自入户 内。须臾之间,见一大汉,浓眉环眼,方面长身,背负鹿蹄二只,从田塍西路而来。絷见其 容貌不凡,起身迎之。那大汉即置鹿蹄于地,与絷施礼。絷因叩其姓名。大汉答曰:“某蹇 氏,丙名,字白乙。”絷曰:“蹇叔是君何人?”对曰:“乃某父也。”絷重复施礼,口矨 E:“久仰!”大汉曰:“足下何人?到此贵干?”絷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于秦,有 书信托某奉候尊公。”蹇丙曰:“先生请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言毕,虯E开双扉, 让公子絷先入。蹇丙复取鹿蹄负之,至于草堂。童子收进鹿蹄。蹇丙又复施礼,分宾主坐 定。公子絷与蹇丙谈论些农桑之事,因及武艺。丙讲说甚有次第,絷暗暗称奇,想道:“有 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荐不虚也。”献茶方罢,蹇丙使童子往门首伺候其父。少顷,童子报 曰:“翁归矣!”
却说蹇叔与邻叟二人,肩随而至,见门前有车二乘,骇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车耶?” 蹇丙趋出门外,先道其故。蹇叔同二叟进入草堂,各各相见,叙次坐定。蹇叔曰:“适小儿 言吾弟井伯有书,乞以见示!”公子絷遂将百里奚书信呈上。蹇叔启缄观之。略曰:
奚不听兄言,几蹈虞难。幸秦君好贤,赎奚于牧竖之中,委以秦政。奚自量才智不逮恩 兄,举兄同事。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絷布币奉迎。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AE?未足 之志。如兄恋恋山林,奚亦当弃爵禄,相从于鸣鹿之乡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见知于秦君也?”公子絷将百里奚为媵逃楚,秦君闻其贤,以五羊 皮赎归始末,叙述一遍。“今蹇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 仕。寡君有不腆之币,使絷致命。”言讫,即唤左右于车厢中取出征书礼币,排列草堂之 中。邻叟俱山野农夫,从未见此盛仪,相顾惊骇,谓公子絷曰:“吾等不知贵人至此,有失 回避。”絷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临,如枯苗望雨。烦二位老叟相劝一声,受赐 多矣!”二叟谓蹇叔曰:“既邦如此重贤,不可虚贵人来意。”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 伯,以致败亡。若秦君肯虚心仕贤,一井伯已足。老夫用世之念久绝,不得相从。所赐礼 币,望乞收回,求大夫善为我辞!”公子絷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独留。”蹇叔沉 吟半晌,叹曰:“井伯怀才未试,求仕已久,今适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勉为井伯一 行,不久仍归耕于此耳。”童子报:“鹿蹄已熟。”蹇叔命取床头新酿,盏之以奉客。公子 絷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宾主劝酬,欣然醉饱。不觉天色已晚,遂留絷于草堂安宿。 次早,二叟携樽饯行,依前叙坐。良久,公子絷夸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蹇叔许之。 乃以秦君所赠礼币,分赠二叟,嘱咐看觑家间:“此去不久,便再得相叙。”再吩咐家人: “勤力稼穑,勿致荒芜。”二叟珍重而别。蹇叔登车,白乙丙为御。公子絷另自一车,并驾 而行。夜宿晓驰,将近秦郊,公子絷先驱入朝,参谒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其 子蹇丙,亦有挥霍之才,臣并取至,以备任使。”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阶加礼,赐坐而问之曰:“井伯数言先生之贤,先生何以教寡人 乎?”蹇叔对曰:“秦僻在西土,邻于戎狄,地险而兵强,进足以战,退足以守。所以不列 于中华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怀;不畏不怀,何以成霸?”穆公曰:“威与 德二者孰先?”蹇叔对曰:“德为本,威济之。德而不威,其国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内 溃。”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蹇叔对曰:“秦杂戎俗,民鲜礼教,等 威不盿e,贵贱不明,臣请为君先教化而后刑罚。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后恩施而知 感,刑用而知惧,上下之间,如手足头目之相为。管夷吾节制之师,所以号令天下而无敌 也。”穆公曰:“诚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蹇叔对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 戎: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 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穆公曰:“善 哉言乎!请为寡人酌今日之缓急。”蹇叔对曰:“秦立国西戎,此祸福之本也。今齐侯已 耄,霸业将衰。君诚葾E抚雍渭之众,以号召诸戎,而征其不服者。诸戎既服,然后敛兵以 俟中原之变,拾齐之遗,而布其德义。君虽不欲霸,不可得而辞矣。”穆公大悦曰:“寡人 得二老,真庶民之长也!”乃封蹇叔为右庶长,百里奚为左庶长,位皆上卿,谓之“二 相”。并召白乙丙为大夫。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兴利除害,秦国大治。史官有诗云:
子絷荐奚奚荐叔,转相汲引布秦庭。
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须问地灵。
穆公见贤才多出于异国,益加采访。公子絷荐秦人西乞术之贤,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 素闻晋人繇余负经纶之略,私询于公孙枝。枝曰:“繇余在晋不遇,今已仕于西戎矣。”奚 叹惜不已。
却说百里奚之妻杜氏,自从其夫出游,纺绩度日。后遇饥荒,不能存活,携其子趁食他 乡。展转流离,遂入秦国,以澣衣为活。其子名视,字孟明,日与乡人打猎角艺,不肯营 生。杜氏屡谕不从。及百里奚相秦,杜氏闻其姓名,曾于车中望见,未敢相认。因府中求澣 衣妇,杜氏自愿入府澣衣,勤于捣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见奚之胊也。一日,奚坐于堂 上,乐工在庑下作乐。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颇知音律,愿引至庑,一听其声。”府中人 引至庑下,言于乐工,问其所习。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杜氏援琴而鼓, 其声凄怨。乐工俱倾耳静听,自谓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尝发 声。愿言于相君,请得升堂而歌之。”乐工禀知百里奚,奚命之立于堂左。杜氏低眉敛袖, 扬声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舂黄齑,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百里奚,五羊 皮!父梁肉,子啼饥,夫文绣,妻澣衣。嗟乎!富贵忘我为?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 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离。嗟乎!富贵忘我为?百里奚闻歌愕然,召至前询之,正其 妻也。遂相持大恸。良久,问:“儿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猎。”使人召之。是日, 夫妻父子,再得完聚。穆公闻百里奚妻、子俱到,赐以粟千锺,金帛一车。次日,奚率妻子 孟明视朝见谢恩。穆公亦拜视为大夫,与西乞术、白乙丙并号将军,谓之“三帅”,专掌征 伐之事。
姜戎子吾离,桀骜侵掠,三帅统兵征之。吾离兵败奔晋,遂尽有瓜州之地。时西戎主赤 斑见秦人强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观穆公之为人。穆公与之游于苑囿,登三休之台,夸以宫 室苑囿之美。繇余曰:“君之为此者,役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劳神,役人劳民!”穆公异 其言,曰:“汝戎夷无礼乐法度,何以为治?”繇余笑曰:“礼乐法度,此乃中国所以乱 也!自上圣创为文法,以约束百姓,仅仅小治。其后日渐骄淫。借礼乐之名,以粉饰其身; 假法度之威,以督责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夺。若戎夷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下,下怀忠 信以事其上。上下一体,无形迹之相欺,无文法之相扰。不见其治,乃为至治。”穆公默 然,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奚对曰:“此晋国之大贤人,臣熟闻其名矣。”穆公蹴然不悦 曰:“寡人闻之,‘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繇余贤而用于戎,将为秦患奈何?”奚 对曰:“内史廖多奇智,君可谋之。”穆公即召内史廖告以其故。廖对曰:“戎主僻处荒 徼,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之女乐,以夺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废,上 下相疑,虽其国可取,况其臣乎?”穆公曰:“善。”乃与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 使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轮流作伴,叩其地形险夷,兵势强弱之实。一面装饰美女,能 音乐者六人,遣内史廖至戎报聘?,以女乐献之。戎主赤斑大悦,日听音而夜御女,遂疏于 政事。繇余留秦一年乃归。戎主怪其来迟,繇余曰:“臣日夜求归,秦君固留不遗。”戎主 疑其有二心于秦,意颇疏之。繇余见戎主耽于女乐,不理政事,不免苦口进谏。戎主拒而不 纳。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弃戎归秦,即擢亚卿,与二相同事。繇余遂献伐戎之策。三帅 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敌,遂降于秦。后人有诗云:
虞违百里终成虏,戎失繇余亦丧邦。
毕竟贤才能干国,请看齐霸与秦强。
西戎主赤斑,乃诸戎之领袖,向者诸戎俱受服役。及闻赤斑归秦,无不悚惧,纳土称臣 者,相继不绝。穆公论功行赏,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寿,不觉大醉,回宫一卧不醒。宫人 惊骇,事闻于外。群臣皆叩宫门问安。世子罂召太医入宫诊脉,脉息如常,但闭目不能言 动。太医曰:“是有鬼神。”欲命内史廖行祷。内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异梦。须俟其 自复,不可惊之。祷亦无襛e。”世子罂守于床席之侧,寝食俱不敢离。直候至第五日,穆 公方醒,颡间汗出如雨,连叫:“怪哉!”世子罂跪而问曰:“君体安否?何睡之久也?” 穆公曰:“顷刻耳。”罂曰:“君睡已越五日,得无有异梦乎?”穆公惊问曰:“汝何以知 之?”世子罂曰:“内史廖固言之。”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梦一妇人,妆 束宛如妃嫔。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来召寡人。寡人从之。忽若 身在云中,缥缈无际。至一宫阙,丹青炳焕,玉阶九尺,上悬珠帘。妇人引寡人拜于阶下。 须臾帘卷,见殿上黄金为柱,壁衣锦绣,精光夺目。有王者冕旒华衮凭玉几上坐。左右侍 立,威仪甚盛。王者传命:‘赐礼!’有如内侍者,以碧玉斝赐寡人続E,甘香无比。王者 以一简授左右,即闻堂上大声呼寡人名曰:‘任好听旨,尔平晋乱!’如是者再。妇人遂教 寡人拜谢,复引出宫阙。寡人问妇人何名。对曰:‘妾乃宝夫人也。居于太白山之西麓。在 君宇下,君不闻乎?妾夫叶君,别居南阳,或一二岁来会妾。君能为妾立祠,当使君霸,传 名万载。’寡人因问:‘晋有何乱,乃使寡人平之?’宝夫人曰:‘此天机不可预泄。’已 闻鸡鸣,声大如雷霆,寡人遂惊觉。不如此何祥也?”廖对曰:“晋侯方宠骊姬,疏太子, 保无乱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穆公曰:“宝夫人何为者?”廖对曰:“臣闻先君文公 之时,有陈仓人于土中得一异物,形如满囊,色间黄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陈仓人谋献 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于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陈仓人请问其 说,二童子曰:‘此物名猬,在地下惯食死人之脑,得其精气,遂能变化。汝谨持之!’猬 亦张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碅E一雄,名曰陈宝,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 者霸。’陈仓人遂舍猬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为雉飞去。陈仓人以告先君,命书其事于简, 藏之内府,臣实掌之,可启而视也。夫陈仓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试猎于两山之间,以求其 迹,则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简观之,果如廖之语。因使廖详记其梦,并藏内府。
次日,穆公视朝,群臣毕贺。穆公遂命驾车,猎于太白山。迤逦而西,将至陈仓山,猎 人举网得一雉鸡,玉色无瑕,光采照人。须臾化为石鸡,色光不减。猎者献于穆公。内史廖 贺曰:“此所谓宝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征乎?君可建祠于陈仓,必获其福。”穆公大 悦,命沐以兰汤覆以锦衾,盛以玉匮。即日鸠工伐木,建祠于山上,名其祠曰:宝夫人祠。 改陈仓山为宝鸡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闻鸡鸣,其声彻三里之外。间一年或二 年,望见赤光长十余丈,雷声殷殷然,此乃叶君来会之期。叶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谓别居 南阳者也。至四百余年后,汉光武生于南阳,起兵诛王莽,即汉祚,为后汉皇帝,乃是得雄 者王之验。毕竟秦穆公如何定晋乱,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