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 课文原文

阿累

1932年(nian)秋(qiu)天，我在上(shang)海英商汽(qi)车公(gong)司当卖票的。

一天(tian)中午(wu)，我(wo)去(qu)接班，天(tian)空正飞着牛毛细(xi)雨，离接班的(de)时(shi)间还有半个钟头(tou)。我(wo)心想：到内山书店去(qu)吧，在那(nei)里(li)躲一会儿雨，顺便歇歇也(ye)好。

店里没(mei)有一个顾客，只(zhi)有后(hou)面柜台旁边(bian)的两个人(ren)在(zai)谈笑。我向里面望了一下——阴(yin)天，暗得很，只(zhi)能模糊辨出坐在(zai)南首的是一个瘦(shou)瘦(shou)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ren)。

我站在书架前，开始翻书。

门外，细雨烟(yan)似(si)的被(bei)秋(qiu)风扭(niu)着(zhe)卷着(zhe)，不分方向(xiang)地乱飞。店里(li)冷得(de)像(xiang)地窖（jiào）一样，冷气从(cong)裤管里(li)向(xiang)上钻。忽然，我(wo)看(kan)见架上排(pai)着(zhe)一列(lie)中文的《毁(hui)灭》[1]。《毁(hui)灭》？我(wo)记得(de)一本(ben)(ben)什么杂志上介绍过，说是一本(ben)(ben)好书。书脊上赫（hè）然印着(zhe)“鲁迅译（yì）”三个字，我(wo)像(xiang)得(de)到(dao)了(le)保证似(si)的，立刻从(cong)书架上抽下一本(ben)(ben)。

我先看(kan)后记，但是看(kan)完第(di)一面就(jiu)翻(fan)不开(kai)了(le)：书没有切边。一个(ge)矮小而结实(shi)的(de)日本中年人——内山老板走(zou)了(le)过(guo)来。

“先生(sheng)，这本书多少钱？”对于(yu)同(tong)情(qing)中(zhong)国的内山老板，我总(zong)是带着几分敬意叫“先生(sheng)”的。

他殷勤地点头，接(jie)过书翻了翻底页：“一块四。”

我(wo)不好(hao)意思地笑了一(yi)下，摸摸里(li)衫上(shang)的(de)衣袋——袋里(li)只剩(sheng)一(yi)块多(duo)钱，那是我(wo)和(he)一(yi)个同住(zhu)的(de)失业工友几天的(de)饭费。我(wo)有些(xie)懊（ào）悔自(zi)己的(de)莽(mang)（mǎng）撞了，红了脸(lian)，说：“贵了。”

他没有注意(yi)到我的窘相，用粗短的手指捻（niǎn）着那张绿(lv)色厚布纹纸的封面：“哪里贵？你看这(zhei)纸……”

厚实的纸张，清晰(xi)的字迹(ji)，相当厚的一大(da)本(ben)书，拿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

“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hao)的。”

我真踌(chou)躇起来了：饭是(shi)不(bu)能不(bu)吃的，然而书也(ye)太好了，买(mai)一本放在床头，交班(ban)回来，带着那(nei)种软绵绵的疲倦躺(tang)着看这么几十(shi)页(ye)，该多(duo)好！我摩(mo)挲（suō）着那(nei)本书，舍(she)不(bu)得丢开，不(bu)说(shuo)买(mai)，也(ye)不(bu)说(shuo)不(bu)买(mai)。

内山老板大(da)概看(kan)出(chu)点什么苗(miao)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ju)日语，原先和(he)内山老板说话的那个老人咬着烟嘴走(zou)了出(chu)来。

他的(de)(de)面孔黄里带白(bai)，瘦得教人担心，好(hao)(hao)像大(da)病新愈的(de)(de)人，但是精神很(hen)好(hao)(hao)，没有一(yi)点颓（tuí）唐的(de)(de)样子。头发(fa)约(yue)莫一(yi)寸长(zhang)，显(xian)然好(hao)(hao)久没剪了(le)，却一(yi)根(gen)一(yi)根(gen)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hen)打眼，好(hao)(hao)像浓墨(mo)写的(de)(de)隶体“一(yi)”字。

“你要买这本书？”他看了我一眼(yan)。那种正直而慈祥的(de)目(mu)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de)抚摩——严肃和(he)慈爱交(jiao)织(zhi)着的(de)抚摩似的(de)。

“是的。”我低(di)(di)低(di)(di)地说。

他从(cong)架上抽下一(yi)本书来，版式(shi)纸张和《毁灭》一(yi)模(mo)一(yi)样，只是厚一(yi)点，封面上印着两个字：铁流[2]。

他用竹枝似的手指递给我(wo)，小袖(xiu)管(guan)紧包(bao)在腕子(zi)上：“你买这本书吧——这本比(bi)那本好(hao)。”

他(ta)是(shi)谁？对我(wo)这样一(yi)个(ge)平(ping)日被人(ren)轻视的(de)工人(ren)进行那样诚恳的(de)劝告？我(wo)一(yi)进门的(de)时(shi)候(hou)就有点(dian)疑惑，现在更加(jia)疑惑了；虽然(ran)猜不出是(shi)谁，但(dan)自己断定(ding)：一(yi)定(ding)是(shi)一(yi)个(ge)不平(ping)常的(de)人(ren)。

我(wo)一翻那定价：一元八角！

“先(xian)生，我(wo)买不起，我(wo)的钱(qian)不够……”我(wo)的话低(di)得连(lian)自己都(dou)听不见了，我(wo)不知道(dao)怎样才好。

“一(yi)块钱你(ni)有没有？一(yi)块钱！”

“有！”我抬起头，顿时恢复了勇(yong)气。

“我卖给你，两本，一块(kuai)钱。”

什么？我(wo)很惊异地望着(zhe)他(ta)：黄(huang)(huang)里(li)带白(bai)的(de)脸，瘦得教(jiao)人担(dan)心；头上(shang)直(zhi)竖着(zhe)寸把(ba)长(zhang)(zhang)的(de)头发(fa)；牙黄(huang)(huang)羽纱的(de)长(zhang)(zhang)衫；隶体(ti)“一(yi)(yi)(yi)”字似的(de)胡须；左(zuo)手里(li)捏（niē）着(zhe)一(yi)(yi)(yi)枝(zhi)黄(huang)(huang)色(se)烟(yan)嘴(zui)，安烟(yan)的(de)一(yi)(yi)(yi)头已经(jing)熏（xūn）黑了。这时(shi)，我(wo)忽然记起(qi)哪(na)本杂志上(shang)的(de)一(yi)(yi)(yi)段访问记——

“哦(e)！您(nin)(nin)，您(nin)(nin)就是——”我(wo)结结巴巴的，欢喜得快要跳起来(lai)了。一定是！不会错，一定是！那个(ge)名字在我(wo)的心里(li)乱蹦，我(wo)向(xiang)四周望了望，可(ke)没有蹦出来(lai)。

他(ta)微笑(xiao)着(zhe)，默认地点(dian)了点(dian)头，好像(xiang)我(wo)(wo)(wo)心里想要说(shuo)的(de)(de)(de)(de)(de)，他(ta)已(yi)经统统知道(dao)了一(yi)(yi)样。这一(yi)(yi)来(lai)不(bu)会错了，正(zheng)是他(ta)！憎(zeng)（zēng）恶(e)黑(hei)暗有(you)如憎(zeng)恶(e)魔鬼(gui)，把一(yi)(yi)生(sheng)的(de)(de)(de)(de)(de)时光(guang)完(wan)(wan)全交给了我(wo)(wo)(wo)们的(de)(de)(de)(de)(de)民(min)族．一(yi)(yi)位(wei)越老越顽(wan)强的(de)(de)(de)(de)(de)战士(shi)！我(wo)(wo)(wo)又(you)仔细地看他(ta)的(de)(de)(de)(de)(de)脸——瘦！我(wo)(wo)(wo)们这位(wei)战士(shi)的(de)(de)(de)(de)(de)健康(kang)，差不(bu)多(duo)已(yi)完(wan)(wan)全给没有(you)休息的(de)(de)(de)(de)(de)艰苦工作毁坏了。他(ta)带着(zhe)奖励似(si)的(de)(de)(de)(de)(de)微笑(xiao)，指着(zhe)《铁流》对我(wo)(wo)(wo)说(shuo)道(dao)：“这书(shu)本(ben)(ben)来(lai)可(ke)以不(bu)要钱的(de)(de)(de)(de)(de)，但是是曹(cao)先生(sheng)的(de)(de)(de)(de)(de)书(shu)，现(xian)在(zai)只(zhi)收你一(yi)(yi)块钱本(ben)(ben)钱；我(wo)(wo)(wo)那一(yi)(yi)本(ben)(ben)，是送你的(de)(de)(de)(de)(de)。”

我费力地从里衫(shan)的(de)(de)袋里掏出那块带着体温(wen)的(de)(de)银元(yuan)，放到(dao)他(ta)的(de)(de)手里——他(ta)的(de)(de)手多瘦(shou)啊！我鼻子陡然一(yi)阵(zhen)酸，像要哭(ku)出来。我恭敬地鞠(ju)了一(yi)躬，把书塞进帆布(bu)袋，背(bei)起来便走出书店的(de)(de)门。

这事(shi)到现在已经隔了四(si)(si)年。在这四(si)(si)年里，我历尽(jin)艰苦，受尽(jin)非人的虐（nüè）待，我咬紧了牙，哼(heng)都不哼(heng)一声(sheng)。我总是昂着头。我对自己说(shuo)：

“鲁迅先生是同(tong)我们一(yi)起(qi)的！”

[1]《毁灭》：苏(su)联作家(jia)法捷耶夫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鲁迅在1931年(nian)将(jiang)他(ta)译成(cheng)中(zhong)文。

[2]铁(tie)流：《铁(tie)流》是(shi)苏联作(zuo)家(jia)绥拉菲摩维奇(qi)写的一部长篇小(xiao)说。内山书店代售的是(shi)曹(cao)靖华(hua)的译本，所以下文(wen)说“是(shi)曹(cao)先生的书”。

华语网（binful.cn）小(xiao)语栏目(mu)二次审核，如有错(cuo)误，敬请指(zhi)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