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集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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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梦
他
影的告别
好的故事
死火
这样的战士
淡淡的血痕中
好东西歌
南京民谣
复仇
狗(gou)的驳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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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鲁迅
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
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
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
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
颜色许好，暗里不知；
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shei)？
暗里不知，身热头痛。
你来你来！明日(ri)的梦(meng)。
一九一八年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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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一
“知了”不要叫了，
他在房中睡着；
“知了”叫了，刻刻心头记着。
太阳去了，“知了”住了，──还没有见他，
待(dai)打门(men)叫他，──锈铁链子系着。
二
秋风起了，
快吹开那家窗幕。
开了窗幕，会望见他的双靥。
窗幕开了，──一望全是粉墙，
白吹下许多(duo)枯叶。
三
大雪下了，扫出路寻他；
这路连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
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
不如回去(qu)(qu)寻去(qu)(qu)他，──呵！回来还是我的家(jia)。
一九一九年
影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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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ying)来告别，说出那(nei)些话(hua)──
有我(wo)所不(bu)(bu)乐(le)(le)意的(de)在地(di)狱(yu)里(li)，我(wo)不(bu)(bu)愿去；有我(wo)所不(bu)(bu)乐(le)(le)意的(de)在地(di)狱(yu)里(li)，我(wo)不(bu)(bu)愿去；有我(wo)所不(bu)(bu)乐(le)(le)意的(de)在你们(men)将(jiang)来的(de)黄金世(shi)界里(li)，我(wo)不(bu)(bu)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bu)愿意(yi)，我不(bu)如彷(pang)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bu)愿(yuan)彷(pang)徨于(yu)明(ming)暗之(zhi)间，我不(bu)如在(zai)黑暗里(li)沉没(mei)。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wu)乎呜(wu)乎，倘若(ruo)黄(huang)昏，黑(hei)夜自然会(hui)来沉没我(wo)，否则我(wo)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xian)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wo)的赠品。我(wo)能献你甚么(me)呢？无已，则仍是黑(hei)暗(an)和虚空(kong)而已。但是，我(wo)愿意只是黑(hei)暗(an)，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tian)；我(wo)愿意只是虚，决不(bu)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wo)独自(zi)远行，不但(dan)没(mei)有(you)你，并且再没(mei)有(you)别(bie)的影在(zai)黑(hei)暗里。只有(you)我(wo)被黑(hei)暗沉没(mei)，那世界全属于我(wo)自(zi)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shi)四日(ri)
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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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灯光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薰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髁上。
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新秋，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wo)(wo)真爱这篇好的故(gu)事，趁碎影(ying)还在(zai)，我(wo)(wo)要追回他(ta)，完成他(ta)，留下(xia)他(ta)。我(wo)(wo)抛了(le)书(shu)，欠身(shen)伸(shen)去(qu)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ying)，只见昏暗(an)的灯光，我(wo)(wo)不在(zai)小船(chuan)里了(le)。但我(wo)(wo)总记得见过(guo)这一篇好的故(gu)事，在(zai)昏沈(shen)的夜……。
一九二(er)五年二(er)月二(er)十四日(ri)
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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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出。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ni)们是再(zai)也遇(yu)不着死(si)火了！”我得意地笑(xiao)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jiu)二(er)五年四月二(er)十三日
这样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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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人士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之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他们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tou)枪！
一(yi)九二五(wu)年十二月(yue)十四日
淡淡的血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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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记念几个死者(zhe)和(he)生(sheng)者(zhe)和(he)未生(sheng)者(zhe)──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 ；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旧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yu)是伏藏。天地在猛(meng)士的眼(yan)中于(yu)是变色。
一九二(er)六年四月(yue)八日
好东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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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南边整天开大会，北边忽地起烽烟，
北人逃难南人嚷，请愿打电闹连天。
还有你骂我来我骂你，说得自己蜜样甜。
文的笑道岳飞假，武的却云秦桧奸。
相骂声中失土地，相骂声中捐铜钱，
失了土地捐过钱，喊声骂声也寂然。
文的牙齿痛，武的上温泉。
后来知道谁也不是岳飞或秦桧，声明误解释前嫌，
大家(jia)都是好东西，终于聚首一堂来吸雪茄烟。
一九三一年
南京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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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大家去谒灵，强盗装正经；
静默(mo)十(shi)分钟(zhong)，各自想拳经。
一九三一年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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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沈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蚂蚁要扛★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于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yu)是只(zhi)剩下(xia)广漠的旷野，而他(ta)们(men)(men)俩在其(qi)间裸着(zhe)全身，捏着(zhe)利刃，干(gan)枯地立着(zhe)；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zhei)路人们(men)(men)的干(gan)枯，无血的大(da)戮，而永远沉浸于(yu)生命(ming)的飞扬的极致(zhi)的大(da)欢喜中。
狗的驳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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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吒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