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di)一次看(kan)到他的时(shi)候——确切来说(shuo)，是看(kan)到红塑料桶、蛇皮袋和(he)漆黑的被褥(ru)——我没认(ren)出那是个人。
那时我在C城做电台节目，每个(ge)凌晨一点，我对(dui)夜(ye)空说过“晚安”，穿过城市归(gui)去(qu)梦乡，沿途都(dou)是地摊、年(nian)轻人(ren)热语喧哗、卖唱(chang)少(shao)年(nian)嘶吼(hou)的理想(xiang)在夜(ye)空飘(piao)荡。天气转凉，夜(ye)市渐(jian)渐(jian)不(bu)出了(le)，我突然发现，骑楼(lou)下的人(ren)行道上，有(you)一堆东西，远看像小店(dian)排(pai)的水(shui)果箱。
走(zou)近一看，鼓囊(nang)囊(nang)的(de)看不出是什么，一人多(duo)长，一人多(duo)宽(kuan)，像(xiang)个被(bei)窝，头尾都封得很严实，如一枚茧。难道有人睡在这(zhei)儿——十一月(yue)，午夜，室外露天水泥地上(shang)？我没停脚，很快走(zou)过(guo)去了(le)。
第二天(tian)白天(tian)经(jing)过(guo)，那里什么(me)也没(mei)有(you)(you)，除了(le)脚步掀起的风。午夜之后，灰姑娘华美的幻影消(xiao)失(shi)在(zai)拐角(jiao)，小(xiao)街只(zhi)残(can)留满(man)地垃圾，我(wo)又看到那枚茧(jian)。这(zhei)次我(wo)确定了(le)，里面(mian)有(you)(you)个人。灰黑油(you)(you)毡，露(lu)着败(bai)絮的棉被，一(yi)端掖了(le)个红塑料桶，另一(yi)端有(you)(you)个蛇(she)皮袋一(yi)半叠在(zai)油(you)(you)毡下面(mian)。大概(gai)这(zhei)就是窝(wo)中人抵(di)挡秋(qiu)寒的全部装(zhuang)备了(le)，捂得(de)很严密，不透风声(sheng)，连头(tou)(tou)脚在(zai)哪一(yi)头(tou)(tou)都看不出来(lai)。
虽然我已经被生活锤炼得如铜墙铁壁(bi)般，此(ci)刻却还是(shi)震了一下(xia)：为(wei)什么之前(qian)不见这个人，当然是(shi)原来(lai)这里(li)(li)要出地摊，容不下(xia)一个窝；也(ye)是(shi)天气越来(lai)越坏，骑楼(lou)下(xia)面，能略挡风雨。他(ta)的巢躲在柱子旁边(bian)，还算隐蔽，能容他(ta)瑟瑟发抖。那(nei)么，冬(dong)天他(ta)睡哪里(li)(li)？
我没想到，冬天他(ta)还睡这里。
那一年号称“千年极(ji)寒”，我(wo)买了最长款的羽绒服、羽绒裤、厚(hou)(hou)毛衣、厚(hou)(hou)毛裤和(he)雪地靴，前所未(wei)有的庞大无(wu)朋，行(xing)动间如同(tong)怪物(wu)史莱克。C城下了四场(chang)雪，夜(ye)夜(ye)踏(ta)雪而(er)行(xing)，自(zi)觉(jue)像只(zhi)流(liu)浪(lang)猫，靠(kao)意志取暖(nuan)。而(er)每晚(wan)，我(wo)都看(kan)到那个人行(xing)道上的茧，像万(wan)古以来(lai)就在那里(li)(li)。不(bu)过(guo)，天明之后，那里(li)(li)就是空荡(dang)荡(dang)的寂寥，旁边的水沟，融化的雪，冒着热气(qi)。我(wo)从来(lai)不(bu)知道他是几点起床离开的——如果(guo)那也(ye)能称为起床。
我没(mei)有去猜测(ce)茧(jian)中人(ren)(ren)的身世(shi)，是(shi)(shi)个拾荒者或者乞丐吧，破衣(yi)烂(lan)衫，要么在街上(shang)踽(ju)(ju)踽(ju)(ju)独行(xing)，要么蹲在商场门口向行(xing)人(ren)(ren)伸手。他也许酗酒、无(wu)家，是(shi)(shi)比卑微更卑微的存(cun)在，是(shi)(shi)城市之蚤，而我们都是(shi)(shi)害怕惹上(shang)蚤子(zi)纷纷退避的陌生(sheng)人(ren)(ren)。他以(yi)自身的光(guang)怪陆离，将世(shi)界与(yu)他隔开来(lai)——但(dan)是(shi)(shi)，他也是(shi)(shi)一(yi)个人(ren)(ren)，空腹会(hui)饿，冬天(tian)会(hui)冷，冰冻三尺(chi)的天(tian)气(qi)，他鸦雀无(wu)声地(di)把头埋(mai)在被窝里(li)(li)保暖。他不(bu)需要新(xin)鲜空气(qi)，他只(zhi)需要温度。如果他冻死(si)了，他就是(shi)(shi)明日本地(di)版新(xin)闻里(li)(li)的“某(mou)男子(zi)”。姑且(qie)当(dang)他是(shi)(shi)男人(ren)(ren)吧，虽然我从来(lai)没(mei)看到过他的脸(lian)。
忘了他是(shi)几时消(xiao)失的。冬天(tian)过尽，日月长，春(chun)衫薄，地摊是(shi)城市里的蘑菇(gu)圈，一(yi)场春(chun)雨后就哗哗生出来。我一(yi)边恨膘(biao)生一(yi)边嘴(zui)馋(chan)半(ban)夜吃(chi)麻辣烫，坐定(ding)了左右一(yi)环顾：咦，那个窝呢，那个人，现在睡在什(shen)么地方(fang)？略(lve)一(yi)出神，肉串已经烫好递了过来。
有一(yi)天(tian)，在(zai)街上遇(yu)到了他——是(shi)我认出了他的(de)红塑料桶，他被褥的(de)颜色。确实是(shi)个流浪汉，发如乱草，赤脚漆黑，漠漠然在(zai)街上翻(fan)垃圾箱。呀(ya)，他还活(huo)着，真好。这一(yi)刹那(nei)我意识(shi)到，我曾担心过他的(de)死(si)活(huo)。
我走过去，给了他(ta)五块钱。像(xiang)放下了一桩，从秋天起就有的心事。
我(wo)(wo)(wo)不见得比(bi)他幸福(fu)：我(wo)(wo)(wo)在各个城市间(jian)穿梭，凭手艺谋生，我(wo)(wo)(wo)随身带着(zhe)笔记本，随时记住几件事几句话几行字，恰如他收(shou)集废矿(kuang)泉水瓶和纸箱(xiang)。人(ren)问(wen)我(wo)(wo)(wo)下(xia)一站(zhan)是(shi)(shi)哪里，我(wo)(wo)(wo)顺(shun)口(kou)答：此心安处就是(shi)(shi)家，或者心是(shi)(shi)主人(ren)身是(shi)(shi)客(ke)。
他(ta)是(shi)(shi)(shi)城市里的(de)流(liu)浪者，正如我是(shi)(shi)(shi)尘世的(de)流(liu)浪者，或者连地(di)球本身，都不过是(shi)(shi)(shi)宇(yu)宙(zhou)间的(de)流(liu)浪者。而能有一张床(chuang)，夜夜睡在上面(mian)，抬头看(kan)到房顶而不是(shi)(shi)(shi)星星，已经是(shi)(shi)(shi)莫大的(de)福分。
（选(xuan)自《时(shi)代青(qing)年》）
1. 结合(he)具(ju)体语(yu)境，解释句中加点的(de)词语(yu)。
他以自身(shen)的光怪陆离(li)，将世(shi)界(jie)与他隔(ge)开来……
光怪陆离：
2. 通读(du)全文，谈谈你对题目的理解。
3. “难道有人睡在这儿——十一月，午夜，室外露天水泥地上？”这句运用了什么修辞手法？有什么好处？
4. （1）第五段作者“此刻却还是(shi)震了一下”的原因是(shi)_____________ 。
（2）第十一段作者(zhe)“像放下了(le)一桩，从秋天(tian)起就有的(de)心事”的(de)原因是_____________ 。
5. 请结合(he)上(shang)下文，理解文末(mo)“此心(xin)安处就是(shi)(shi)(shi)家，或者心(xin)是(shi)(shi)(shi)主人身是(shi)(shi)(shi)客”这句(ju)话的含(han)义。
参考答案
1. 形容现(xian)象奇(qi)异(yi)，色彩繁(fan)杂。这里指(zhi)流(liu)浪者行(xing)为举止奇(qi)异(yi)，和周(zhou)围世界格格不入。
2. “人行道(dao)之茧”表明了(le)流(liu)浪者呈(cheng)现(xian)于世人面前的(de)(de)一种感观，在骑(qi)楼下的(de)(de)人行道(dao)上(shang)，头尾(wei)都封得很严(yan)实的(de)(de)他(ta)的(de)(de)被窝，如同一枚(mei)茧。表现(xian)了(le)他(ta)的(de)(de)卑(bei)微可怜，表达了(le)“我”对他(ta)的(de)(de)同情。
3. 反问(wen)。增强语气，表(biao)达了(le)“我”对十一(yi)月的午夜，有人睡在室外露天水(shui)泥(ni)地上感到不可思议，也衬托出(chu)流浪者的可怜卑(bei)微(wei)。
4. （1）流浪者露(lu)宿(su)街(jie)头的景(jing)象让(rang)人震(zhen)惊心(xin)酸，所有(you)能用来抵挡(dang)秋寒的装备如此简陋单薄。（2）“我”给(ji)了(le)他五(wu)块钱，弥补了(le)一(yi)些内(nei)心(xin)的负疚感，表达了(le)一(yi)些关爱(ai)。
5. 我们其实都是尘世的“流浪者”，所谓(wei)此心安处就是家，只要心安下来就能处处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