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jing)乐团招(zhao)考民族器乐演奏员，其中(zhong)有(you)一名木笛手。
应试者人(ren)头攒(zan)动，石头城气氛(fen)热(re)烈——这是(shi)一个国(guo)际级乐团(tuan)，它(ta)的(de)指挥是(shi)丹麦音乐大师，这位卡(ka)拉扬(yang)的(de)朋(peng)友(you)长期指挥过伦(lun)敦爱乐乐团(tuan)。
招考分初试、复试和终(zhong)试三(san)轮。两轮过后，每一(yi)种乐器(qi)只留两名乐手，两名再砍一(yi)半，二比一(yi)。
终试在艺术学校阶梯教(jiao)室(shi)。
房门开处，室(shi)中探(tan)出一个头来(lai)。探(tan)身者说(shuo)：“木笛，有请朱丹先(xian)生。”
声(sheng)音未落，从一排(pai)(pai)腊梅(mei)(mei)盆景之(zhi)间(jian)站起一个(ge)人来(lai)。修长、纤弱，一身(shen)黑色(se)云锦衣衫(shan)仿佛把他(ta)也紧束成一棵梅(mei)(mei)树。衣衫(shan)上的梅(mei)(mei)花(hua)，仿佛开在树枝上。走进(jin)屋门(men)，朱(zhu)丹(dan)站定(ding)，小心谨慎地从绒套(tao)中(zhong)取出(chu)他(ta)的木笛。之(zhi)后，抬(tai)起头(tou)，他(ta)看见(jian)空蒙广阔之(zhi)中(zhong)，居高(gao)临下排(pai)(pai)着一列主考官。主考席的正(zheng)中(zhong)，就是(shi)那位声(sheng)名远播的丹(dan)麦(mai)音乐大师(shi)。
大(da)师什么也(ye)不说，只是默(mo)(mo)默(mo)(mo)打量(liang)朱丹。那(nei)种神(shen)色，仿佛罗丹打量(liang)雕塑。
半晌，大师随手(shou)从面前的一叠卡片中抽出一张(zhang)，并回头望了一下坐在身后的助手(shou)。助手(shou)谦恭地(di)拿(na)过卡片，谦恭地(di)从台(tai)上走(zou)下来(lai)，把(ba)那张(zhang)卡片递到朱丹手(shou)中。
接过(guo)卡片，只见上面写着——在以下两首乐曲中任选一(yi)首以表现欢乐：
1．贝多芬的《欢乐颂》；2．柴(chai)可(ke)夫斯基的《四(si)小天鹅舞》。
看过(guo)卡片，朱丹眼(yan)睛里闪过(guo)一丝隐(yin)忍的悲(bei)戚。之后(hou)，他向(xiang)主考官深深鞠了一躬。抬起眼(yan)睛，踌躇歉(qian)疚地说：
“请原谅，能更换一组曲目吗?”
这一句轻声话语，却产生沉(chen)雷爆裂(lie)的效(xiao)果。主考官们有些茫然失措起(qi)来。
片刻，大师冷峻发问(wen)：“为什(shen)么?”
朱丹答：“因为今(jin)天我不能演奏欢乐(le)曲。”
大(da)师(shi)问：“为(wei)什(shen)么?”
朱丹答：“因为今天是(shi)12月13日。”
大师问：“12月13日(ri)是什(shen)么日(ri)子(zi)?”
朱丹答：“南(nan)京大屠杀纪念日。”
久(jiu)久(jiu)。久(jiu)久(jiu)。一片沉寂。
大师问：“你没(mei)有忘(wang)记今(jin)天是什(shen)么(me)考(kao)试吗?”
朱丹答：“没有忘记。”
大师说：“你是(shi)一(yi)个很(hen)有(you)才华(hua)的青年(nian)，艺术前途应当(dang)懂得珍惜。”
朱丹(dan)答(da)：“请原谅……”
没等朱(zhu)丹(dan)说完(wan)，大师便(bian)向朱(zhu)丹(dan)挥(hui)了挥(hui)手，顽强果决而(er)又深感惋(wan)惜地说：“那么(me)，你现在(zai)可以回去(qu)了。”
听到(dao)这(zhei)句话，朱丹眼(yan)中顿时涌出苦(ku)涩(se)的泪。他流着泪向(xiang)主考席鞠了一躬，再把(ba)抽(chou)出的木笛轻(qing)轻(qing)放回绒套，转过身(shen)，走了。
入夜，石头(tou)城开始落雪。
没有目(mu)的(de)，也无需目(mu)的(de)，朱(zhu)(zhu)丹追随着雪片(pian)又(you)超越雪片(pian)，开始他孤独悲壮(zhuang)的(de)石(shi)头城之别。朱(zhu)(zhu)丹不知不觉地(di)走(zou)到(dao)鼓楼广场。穿(chuan)过广场，他又(you)走(zou)向坐落(luo)在鸡鸣寺下的(de)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ji)念(nian)碑。
临近石碑(bei)是(shi)一(yi)(yi)(yi)片(pian)莹(ying)莹(ying)辉光(guang)，像(xiang)(xiang)曙光(guang)萌(meng)动，像(xiang)(xiang)蓓蕾初(chu)绽，像(xiang)(xiang)彩墨在宣(xuan)纸上(shang)的(de)(de)无声晕染。走近一(yi)(yi)(yi)看，竟然是(shi)孩子(zi)(zi)(zi)(zi)方阵。有(you)大孩子(zi)(zi)(zi)(zi)，有(you)小孩子(zi)(zi)(zi)(zi)；有(you)男孩子(zi)(zi)(zi)(zi)，有(you)女孩子(zi)(zi)(zi)(zi)；他们高矮不一(yi)(yi)(yi)，衣着不一(yi)(yi)(yi)，明显是(shi)一(yi)(yi)(yi)个自发的(de)(de)群体而(er)不是(shi)一(yi)(yi)(yi)支(zhi)组织(zhi)的(de)(de)队伍(wu)。坚(jian)忍(ren)是(shi)童稚的(de)(de)坚(jian)忍(ren)，缄(jian)默(mo)是(shi)天真的(de)(de)缄(jian)默(mo)，头上(shang)肩上(shang)积着一(yi)(yi)(yi)层白雪(xue)，仿佛一(yi)(yi)(yi)座雪(xue)松森林。每个孩子(zi)(zi)(zi)(zi)手擎一(yi)(yi)(yi)支(zhi)红(hong)烛，一(yi)(yi)(yi)片(pian)红(hong)烛流(liu)淌红(hong)宝石般的(de)(de)泪。
纪(ji)念碑呈横卧状，像(xiang)(xiang)天坛回(hui)音壁，又像(xiang)(xiang)巴(ba)黎公社墙。石墙斑驳陆离，像(xiang)(xiang)是胸(xiong)膛经历乱枪。
顷刻之间，雪下大了。雪片密集而又(you)宽(kuan)阔，仿佛纷纷丝巾在为记忆(yi)擦拭锈迹。
伫立雪(xue)中，朱丹小心(xin)谨慎地从(cong)绒套中取出木笛(di)，轻轻吹奏(zou)起来(lai)。声(sheng)音悲凉隐忍(ren)，犹如脉(mai)管滴血(xue)。寒冷凝冻这个声(sheng)音，火焰温暖这个声(sheng)音。坠落的雪(xue)片纷纷扬起，托着笛(di)声(sheng)在(zai)天地之间翩然回旋。
孩(hai)子们(men)没有出声，孩(hai)子们(men)在(zai)倾(qing)听(ting)，他们(men)懂得，对(dui)于心语只能报以倾(qing)听(ting)。
吹奏(zou)完(wan)毕，有人(ren)在朱丹肩上(shang)轻轻拍了一下(xia)。
回(hui)头一(yi)(yi)望，竟然是那位丹麦音乐(le)大师。大师也(ye)一(yi)(yi)身雪(xue)白，手中也(ye)擎着一(yi)(yi)根燃烧(shao)的红烛。
朱丹十分意外，他回身向大师鞠躬(gong)。
大师说：“感谢你(ni)(ni)(ni)的(de)出色演奏，应该是我向你(ni)(ni)(ni)鞠躬。现在我该告诉你(ni)(ni)(ni)的(de)是，虽然没有参加(jia)终(zhong)试，但你(ni)(ni)(ni)已经(jing)被乐团正式录取了。”朱丹问：“为什(shen)么?”
大(da)师略(lve)作沉(chen)默(mo)，才庄重虔(qian)敬地说：“为(wei)了(le)一种精神(shen)，一种人类正在流(liu)失的(de)民族(zu)精神(shen)。”
说完，大师紧紧握住朱丹的手。朱丹的手中，握着木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