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微型小说《认牙》
 
治牙(ya)的(de)华大夫，医(yi)术可谓顶(ding)天了。您朝他一张嘴，不(bu)用说哪(na)个牙(ya)疼、哪(na)个牙(ya)酸(suan)、哪(na)个牙(ya)活(huo)动(dong)，他往里瞅一眼全(quan)知道。他能(neng)把真牙(ya)修理得(de)(de)赛(sai)假牙(ya)一样漂亮，也能(neng)把假牙(ya)做得(de)(de)赛(sai)真牙(ya)一样得(de)(de)用。他哪(na)来的(de)这么(me)大的(de)能(neng)耐，费猜(cai)！

华(hua)大夫人(ren)(ren)善、正派(pai)、规矩，可有个毛病(bing)，便(bian)是记(ji)性差，记(ji)不(bu)住人(ren)(ren)，见过就忘(wang)，忘(wang)得干干净净。您昨天刚去他的诊所瞧虫子(zi)(zi)牙(ya)，今儿在街头(tou)碰上，一打招呼，他不(bu)认得您了，您恼(nao)不(bu)恼(nao)？要(yao)说他眼(yan)神差，他从不(bu)戴镜子(zi)(zi)，可为嘛(ma)记(ji)性这么差？也是费猜！

后(hou)来，华大夫(fu)出了一件事，把这两(liang)个费猜的(de)问题全解开了。

一天(tian)下晌，巡捕房来(lai)了(le)两(liang)位便衣侦探，进门就(jiu)问，今儿上午有(you)没有(you)一个(ge)黑脸汉(han)子(zi)到诊所来(lai)？长相是络腮胡子(zi)，肿眼泡儿，挨(ai)着右(you)嘴(zui)角一颗大黑痣。华(hua)大夫摇摇头(tou)说：“记不(bu)得(de)了(le)。”

侦(zhen)探问：“您一上午看几号(hao)？”

华大夫回(hui)答：“半天只看六(liu)号。”

侦探说(shuo)(shuo)：“这(zhei)就(jiu)奇了！总共一(yi)上午才六个(ge)人(ren)，怎(zen)么(me)会记不(bu)住(zhu)？再(zai)说(shuo)(shuo)这(zhei)人(ren)的长相(xiang)，就(jiu)是在大街上扫一(yi)眼，保管也会记一(yi)年。告明白(bai)你吧，这(zhei)人(ren)上个(ge)月在估衣街持枪(qiang)抢了一(yi)家首饰(shi)店，是通缉的要犯，您(nin)不(bu)说(shuo)(shuo)，难道跟他(ta)有瓜葛(ge)？”

华(hua)(hua)大夫平时(shi)没脾气，一听这话登(deng)时(shi)火起，“啪！”一拍(pai)桌(zhuo)子，拔(ba)牙(ya)的(de)钳子在桌(zhuo)面上蹦(beng)得(de)老高(gao)。他(ta)说：“我(wo)华(hua)(hua)家(jia)(jia)三代(dai)行医(yi)，治(zhi)病救人，从不(bu)做违背良心的(de)事。记不(bu)得(de)就(jiu)是记不(bu)得(de)！我(wo)也(ye)明白告诉你们，那(nei)祸害人的(de)家(jia)(jia)伙要给我(wo)瞧(qiao)见，甭(beng)你们来找我(wo)，我(wo)找你们去(qu)！”

两位侦探(tan)见牙医动怒(nu)，龇着(zhe)(zhe)白牙，露着(zhe)(zhe)牙花，不像(xiang)装假(jia)。他们迟疑片刻，扭(niu)身走了。

天(tian)冷(leng)了的一天(tian)，华大夫真的急急慌(huang)慌(huang)跑到巡捕(bu)(bu)房来(lai)。跑得太(tai)急，大褂(gua)都裂了。他说那抢首饰店(dian)的家伙正(zheng)在开封道上的“一壶春酒楼”喝酒呢！巡捕(bu)(bu)闻知马上赶去，居然把这黑脸巨(ju)匪捉拿归案了。

侦探(tan)说：“华大夫，您(nin)怎么认(ren)出(chu)他来(lai)的(de)？”

华大夫说：“当时我也在‘一壶春’吃饭(fan)，看见这家伙(huo)正(zheng)跟人喝酒。我先(xian)认(ren)出(chu)他(ta)(ta)嘴角那颗(ke)黑(hei)痣(zhi)，这长相(xiang)是你们告(gao)诉我的，可我还不(bu)敢断定就是他(ta)(ta)，天下不(bu)会只有一个嘴角长痣(zhi)的，万万不(bu)能弄错！但等(deng)到他(ta)(ta)咧嘴一笑(xiao)，露出(chu)那颗(ke)虎牙，这牙我给他(ta)(ta)看过，记(ji)得，没(mei)错！我便赶紧报(bao)信来了！”

侦(zhen)探说(shuo)：“我还是不明白，怎(zen)么一看牙就认出(chu)来了呢？”

华大夫(fu)哈(ha)哈(ha)大笑，说(shuo)：“我(wo)是治牙的呀，我(wo)不认(ren)识(shi)人，可认(ren)识(shi)牙呀！”

侦探听(ting)罢，惊(jing)奇不已。

 
毕淑敏《带白蘑菇回家》

妈妈爱吃蘑菇。

到(dao)青海出差(cha)，在幽蓝的(de)天穹(qiong)与黛绿(lv)的(de)草原(yuan)之间，见到(dao)点点闪烁的(de)白星。

那(nei)不是星星，是草原上的白蘑菇。

路旁有三三两两的(de)(de)藏胞(bao)，坐在五颜六色的(de)(de)口袋(dai)中间，仰着(zhe)褐色的(de)(de)面(mian)庞，向(xiang)经(jing)过的(de)(de)汽(qi)车微笑(xiao)。袋(dai)子(zi)口，颤巍巍地(di)露出花蕾般的(de)(de)白蘑菇。

从鸟岛返回(hui)的(de)途中，我买(mai)了一袋(dai)白蘑菇，预备两(liang)天后(hou)坐(zuo)火车带(dai)回(hui)北京。

回到宾馆，铺下一(yi)张报纸(zhi)，将蘑菇(gu)一(yi)柄柄小伞(san)朝天，摆在(zai)地(di)毯上，一(yi)如它们生长在(zai)草原(yuan)时的模样。

小姐进(jin)来整理卫(wei)生(sheng)，细细的眉(mei)头皱了(le)起来。我(wo)忙说，我(wo)要把它(ta)们带回去(qu)送给(ji)妈妈。小姐就暖暖地(di)笑(xiao)了(le)，说您必(bi)须把蘑(mo)菇翻个身，让(rang)菌根朝(chao)上，不然蘑(mo)菇会烂的。草原上的白蘑(mo)菇最难保存。

听了(le)(le)(le)(le)小(xiao)姐的(de)话，我(wo)让(rang)白(bai)蘑(mo)菇(gu)趴在(zai)地(di)上(shang)，好(hao)像晒太(tai)阳的(de)小(xiao)胖孩儿，温(wen)润而圆滑(hua)地(di)裸露在(zai)空气中。上(shang)火车的(de)日子到(dao)了(le)(le)(le)(le)。小(xiao)姐帮我(wo)找来一只小(xiao)纸(zhi)箱(xiang)；用剪刀戳(chuo)了(le)(le)(le)(le)许多梅花形的(de)小(xiao)洞(dong)，把白(bai)蘑(mo)菇(gu)妥妥地(di)安(an)放进去。原(yuan)先的(de)报(bao)纸(zhi)上(shang)印了(le)(le)(le)(le)一排排圆环，好(hao)像淡淡的(de)墨色的(de)图章(zhang)。我(wo)吓了(le)(le)(le)(le)一跳说，是不是白(bai)蘑(mo)菇(gu)腐坏了(le)(le)(le)(le)？小(xiao)姐说，别怕(pa)。新鲜(xian)的(de)白(bai)蘑(mo)菇(gu)的(de)汁液就是黑(hei)的(de)。

进了卧(wo)铺车厢(xiang)，我小心翼翼地把(ba)纸(zhi)箱塞在床下。对(dui)面一位青海大汉说(shuo)，箱子上捅(tong)了那么(me)多(duo)的(de)洞(dong)，想必带的(de)是活物了。小鸡(ji)？小鸭？怎(zen)么(me)不 听见(jian)叫？天气太热，可(ke)别(bie)憋死(si)了。

我(wo)说，带(dai)的(de)是草原上的(de)白蘑菇，送给妈妈。

他轻轻地重复(fu)，哦，妈妈……好像这(zhei)个词语对他已十分陌生(sheng)。半晌后他才接着(zhe)说(shuo)，只是你这(zhei)样的带法，到不了(le)兰州，蘑菇就得烂成(cheng)污(wu)水。

我大惊失色(se)说，那可(ke)怎么办？

他说(shuo)，你在卧(wo)铺(pu)(pu)下面铺(pu)(pu)开几张纸(zhi)，把蘑(mo)菇晾开，保持它的通(tong)风。

我依(yi)法处置，摆(bai)了(le)一床底的(de)(de)蘑菇(gu)。每日数次拨(bo)弄(nong)，好像育秧的(de)(de)老(lao)农。蘑菇(gu)们平安的(de)(de)穿兰州，越宝鸡，直逼郑(zheng)州……不(bu)(bu)料中原一带，酷热无比，车厢(xiang)内郁闷如(ru)桑那浴(yu)池，令人窒息。青海(hai)汉子不(bu)(bu)放心地蹲下检查，突(tu)然叫道(dao)：快想办法！蘑菇(gu)表面已生出白(bai)膜，再捂下去，就不(bu)(bu)能吃了(le)！

在蒸笼般的(de)火(huo)车里(li)，你还(hai)有什么(me)办法可(ke)想？我(wo)束手无策。大汉二(er)话不说(shuo)，把(ba)我(wo)的(de)白蘑(mo)菇，重又(you)装(zhuang)(zhuang)进浑身是(shi)洞的(de)纸(zhi)箱(xiang)。我(wo)说(shuo)，这(zhei)不是(shi)更糟了？他并(bing)不解释，三下五(wu)去(qu)二(er)，把(ba)卧(wo)铺(pu)小(xiao)茶几上的(de)水杯食(shi)品拢(long)成一(yi)堆，对周围的(de)人说(shuo)：烦(fan)请(qing)各(ge)位把(ba)自家(jia)的(de)东西，拿(na)到别处去(qu)放(fang)。腾(teng)出这(zhei)个小(xiao)桌(zhuo)，来(lai)放(fang)小(xiao)箱(xiang)子。箱(xiang)子里(li)装(zhuang)(zhuang)的(de)是(shi)咱青海湖的(de)白蘑(mo)菇，她要带回(hui)北京给妈妈。我(wo)们把(ba)窗户开大，让风(feng)不停地灌进箱(xiang)子，蘑(mo)菇就坏不了啦。大家(jia)帮帮忙，我(wo)们都有妈妈。

人们无声地(di)把(ba)面包(bao)、咸鸭蛋和可乐瓶子(zi)端(duan)开，为我腾出一(yi)方洁(jie)净的桌面。

风(feng)(feng)呼啸着(zhe)。郑州的风(feng)(feng)，安阳的风(feng)(feng)，石家(jia)庄(zhuang)的风(feng)(feng)……穿箱而过(guo)。白(bai)蘑菇黑色的血(xue)液(ye)，渐渐被(bei)蒸(zheng)发了，烘成干(gan)燥(zao)的标本。

青海大(da)汉坐的(de)(de)窗(chuang)口是迎风(feng)(feng)的(de)(de)一面(mian)，疾风(feng)(feng)把他(ta)(ta)的(de)(de)头发卷得(de)乱如(ru)蒿草。无数灰屑敷在(zai)他(ta)(ta)的(de)(de)脸(lian)上，犹如(ru)漫(man)天(tian)抛洒的(de)(de)芝(zhi)麻。若不是为了这一箱(xiang)蘑菇，窗(chuang)子原不必开得(de)这样大(da)。我几次歉意地说(shuo)(shuo)同(tong)他(ta)(ta)换(huan)换(huan)，他(ta)(ta)一摆手说(shuo)(shuo)，草原上的(de)(de)风(feng)(feng)比这还大(da)。

终于，北京到了。我拎起蘑菇箱(xiang)子同车(che)友们告(gao)别，对大家(jia)说，我代表自己(ji)和(he)妈妈谢(xie)谢(xie)你们！

大(da)家说，你快回家去看妈(ma)妈(ma)吧。

由于路上(shang)(shang)蒸发了水份，白(bai)蘑菇比以(yi)前轻了许多。我走得很快，就(jiu)要出站台的时候，青海汉子追上(shang)(shang)我，说(shuo)：有一(yi)件很要紧(jin)的事，忘了同你交待——白(bai)蘑菇炖(dun)鸡最鲜。

妈(ma)(ma)妈(ma)(ma)喝着鸡(ji)汤说，青海的白蘑菇味道(dao)真(zhen)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