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jia)住宅后面(mian)就是(shi)南市，解放初期，那里(li)的街道两(liang)旁(pang)，有很(hen)多小摊。每到(dao)晚上没(mei)事，我好到(dao)那里(li)逛逛，有时也买几件旧(jiu)货，价钱都是(shi)很(hen)便宜(yi)的。
有一次(ci)，我买了(le)两个(ge)磁(ci)缸，磁(ci)很厚(hou)很白，上面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面还有几只雄鸡，釉色非(fei)常(chang)鲜(xian)艳(yan)。可能是用来装(zhuang)茶叶或糖果的，个(ge)儿很不(bu)小，我从南市抱回家(jia)中，还累(lei)得出了(le)一身汗。抱回来，也没有多少(shao)用途，我就在里(li)面放(fang)小米、绿豆。
“文化(hua)大(da)革 命”期间，此(ci)物和别的一(yi)些(xie)磁器被抄走，传说我(wo)家有廿(nian)多件(jian)古(gu)董(dong)(dong)，这(zhei)自然是(shi)其中之一(yi)。关(guan)于书，我(wo)心里是(shi)有底的，说有这(zhei)么多古(gu)董(dong)(dong)，我(wo)却没有精神准备。这(zhei)些(xie)磁器都是(shi)小(xiao)贩们当做(zuo)破烂买(mai)(mai)来的，我(wo)掏一(yi)元钱买(mai)(mai)一(yi)件(jian)，他们还算(suan)是(shi)遇到了大(da)头。现在适逢其会，居然上升为古(gu)董(dong)(dong)，我(wo)心里有些(xie)奇怪。
这当然也是(shi)(shi)有人揭发的(de)(de)(de)。我(wo)们(men)住(zhu)的(de)(de)(de)是(shi)(shi)个(ge)大杂院，门口有个(ge)传(chuan)达(da)室。其(qi)中值班(ban)的(de)(de)(de)，有个(ge)姓钱的(de)(de)(de)老头(tou)，长年穿黑布服(fu)，叼着铜烟袋，不(bu)好说话，对(dui)人很是(shi)(shi)谦恭。既然是(shi)(shi)传(chuan)达(da)，当然也出入我(wo)的(de)(de)(de)住(zhu)室，见(jian)到(dao)了我(wo)的(de)(de)(de)用具和(he)陈(chen)设。此人造反以(yi)后，态(tai)度大变，常常对(dui)着我(wo)们(men)住(zhu)的(de)(de)(de)台阶，大吐其(qi)痰(tan)。不(bu)过(guo)当时这是(shi)(shi)司(si)空见(jian)惯的(de)(de)(de)现象，是(shi)(shi)时代(dai)的(de)(de)(de)自(zi)然点缀，我(wo)也不(bu)以(yi)为意，我(wo)个(ge)人是(shi)(shi)同(tong)他没有恩怨的(de)(de)(de)。
冬季，我到了干校，属于牛鬼蛇神②。这(zhei)个(ge)姓钱的，作为(wei)“革(ge)命(ming)群众(zhong)”，不久(jiu)也到(dao)干校去了。有(you)一(yi)天，他指挥着我(wo)们(men)几个(ge)人，在院(yuan)里弄煤，态(tai)度非常专横霸道。忽然，有(you)一(yi)个(ge)同伴对他说：
“钱某某，你(ni)是什么人(ren)？你(ni)原是劝业(ye)场二楼的一(yi)个(ge)古董商，专门坑害人(ren)，隐(yin)瞒(man)身份(fen)，混入机关。你(ni)和我(wo)们一(yi)样是牛鬼蛇神，不要(yao)在那(nei)里指(zhi)手(shou)画脚的了(le)，快(kuai)脱了(le)大衣，和我(wo)们一(yi)起(qi)干活！”
当时(shi)，我真为(wei)这(zhei)(zhei)位(wei)棚友捏一把(ba)汗。谁知这(zhei)(zhei)个(ge)(ge)姓钱的(de)，听了(le)以后，脸(lian)色惨(can)白，立(li)刻(ke)一转身，灰溜(liu)溜(liu)地(di)钻进(jin)屋子(zi)里去了(le)，以后再也不来领导我们。他虽(sui)然并没有从此就划入我们这(zhei)(zhei)个(ge)(ge)阶层，同我们去住一个(ge)(ge)棚子(zi)，但(dan)这(zhei)(zhei)件事，颇使我们扬眉吐气于一时(shi)，很觉得开心(xin)。
后(hou)来我想，一个古董(dong)商人，解放以后(hou)，变成了(le)传达，内心对共(gong)产党当然是(shi)仇恨的(de)，也就无(wu)怪对进城干部(bu)是(shi)这样(yang)的(de)态度(du)了(le)。他向上级谎报我家有多少古董(dong)，也就是(shi)自然可信(xin)的(de)了(le)。
过(guo)了(le)(le)几(ji)年，书(shu)籍和磁器都发(fa)还了(le)(le)。书(shu)籍丢(diu)失了(le)(le)一些，并有几(ji)部(bu)被(bei)人(ren)评为“珍贵”，劝我(wo)“捐(juan)献(xian)国家(jia)”。磁器却一件没(mei)丢(diu)，也(ye)没(mei)人(ren)劝我(wo)捐(juan)献(xian)，可见都是不(bu)入流品(pin)，也(ye)不(bu)惹(re)人(ren)喜爱的。
我(wo)把这些瓶瓶罐罐，堆(dui)放(fang)在屋子(zi)的一个角落里(li)。一年夏天，忽然在一个破(po)花(hua)(hua)瓶里(li)，发现了一只死耗(hao)子(zi)，颇使人恶心。我(wo)把耗(hao)子(zi)倒(dao)出来，把花(hua)(hua)瓶送给(ji)了帮(bang)我(wo)做饭的妇女。
这两个磁缸，我用它腌上了鸡蛋，放在厨房(fang)里。烟熏火燎，满是尘土油垢，面目皆非(fei)了。
时间过得真(zhen)快，又过了(le)几年。国(guo)家实行开放政策(ce)，与外国(guo)通(tong)商往来，旧(jiu)磁(ci)器旧(jiu)文物，都大(da)涨其(qi)价，尤(you)其(qi)日本人敢掏(tao)大(da)价钱。那位(wei)妇女，消(xiao)息灵通(tong)，把(ba)那只花瓶送到委托店论(lun)价，竟给(ji)十五(wu)元。还说，如果不是把(ba)人头(tou)磨损(sun)了(le)一些，可(ke)以卖到二十元。她喜(xi)出望外，更有惜售之心，又抱回家去了(le)。并好意地来通(tong)知我说：
“大叔，你那(nei)两个缸子(zi)，不要用它腌鸡蛋了，多(duo)么可惜呀，这可能是古(gu)董(dong)。我给你刷(shua)刷(shua)，拿(na)到委托店(dian)去卖了吧。”
我未加可否。但也(ye)觉得，值此旧磁器短(duan)缺(que)之时，派以如此用场，也(ye)未免太(tai)委屈它们(men)了(le)(le)(le)(le)。今日无事，把鸡蛋(dan)倒到(dao)别的(de)罐子里，用温水(shui)把它们(men)洗了(le)(le)(le)(le)洗，陈于几案(an)。磁缸(gang)(gang)容光焕发，花鸟像(xiang)活了(le)(le)(le)(le)一样。使我(wo)不由得有一种(zhong)感慨，就像(xiang)从风尘里，识拔了(le)(le)(le)(le)稀世奇材，顿然把它们(men)安(an)置(zhi)在庙堂之上了(le)(le)(le)(le)。看(kan)了(le)(le)(le)(le)看(kan)缸(gang)(gang)底(di)，还有朱红双行款：大清光绪(xu)年制(zhi)。
还查(cha)了一(yi)本有关磁器的书，这种形制的东西，好像叫(jiao)作鸡(ji)缸(gang)。
这(zhei)不(bu)是(shi)古董是(shi)什么！对(dui)着它们欣赏之(zhi)余，因有韵(yun)文之(zhi)作，其(qi)辞曰：
绘者覃精③，制者兢兢，锻炼成(cheng)器，希延(yan)年用。瓦全玉碎，天道难(nan)凭。未委泥沙，已(yi)成(cheng)古董(dong)。茫茫一生，与磁器同。
一九八一年十(shi)一月二(er)十(shi)四日(ri)
（选自孙(sun)犁(li)《芸(yun)斋小说》）
【注】①孙犁：解放区文艺的(de)代表作(zuo)家之(zhi)一，改(gai)革(ge)开放后的(de)新时期(qi)，他的(de)文学创作(zuo)迎来(lai)了第二(er)个高峰，代表作(zuo)《澹定集》《耕(geng)堂序跋》。②文革(ge)中，一些人(ren)被(bei)错误定性为“资产阶级(ji)学术(shu)权威”、“反动学术(shu)权威”等，统称为“牛鬼(gui)蛇神”，其中一部分人(ren)被(bei)迫到五(wu)七(qi)干校劳动改(gai)造。③覃：深。
（1）下面关于文章的(de)解(jie)说，最恰(qia)当的(de)两项是【 】（5分(fen)）
A．作(zuo)家以辛(xin)辣的(de)笔触写(xie)出了(le)钱(qian)姓老(lao)头文革前后的(de)沉(chen)沦变化(hua)，他怀(huai)着不可告人(ren)的(de)目的(de)，企图在政治、经(jing)济上大捞一(yi)把(ba)，借助某种契(qi)机扶摇直(zhi)上，占据一(yi)定职(zhi)位(wei)便(bian)作(zuo)威作(zuo)福。
B．本文以小见大，通过鸡(ji)缸(gang)这个(ge)小物件折射出十年风(feng)雨跌(die)宕(dang)的社会生(sheng)活，揭示了文革现(xian)实中的痛苦(ku)和丑(chou)陋、人性(xing)的渺(miao)小和卑劣。
C．作者对做饭(fan)妇女(nv)劝其卖掉磁缸的(de)建议“未加可(ke)否”，因为(wei)(wei)当时作者认为(wei)(wei)自己的(de)瓷器不是古(gu)董，卖掉也换不来几个钱。
D．小说以物衬人(ren)，表明“特殊年代”的客观现(xian)实原因定会(hui)使人(ren)与物具(ju)有相同的命运，同时(shi)也(ye)在呼唤美好和光明。
E．本(ben)文语言之美在于简易(yi)平淡，用(yong)较(jiao)少(shao)的字，使笔下(xia)的人(ren)物和(he)生活、情(qing)(qing)意和(he)状态返璞归真(zhen)，字简而(er)情(qing)(qing)深，文尽而(er)意远。
（2）简析(xi)第一自然段在文中有(you)哪(na)几(ji)方面(mian)的作用。（6分(fen)）
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简(jian)要(yao)概括“姓钱的(de)(de)老头”是(shi)一个怎样(yang)的(de)(de)形象？塑(su)造该(gai)人物的(de)(de)作(zuo)用(yong)是(shi)什么(me)？（6分）
答(da)：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小说末(mo)尾说“茫茫一(yi)生，与(yu)(yu)磁器(qi)同(tong)”，作者(zhe)一(yi)生与(yu)(yu)此件瓷器(qi)有什么相(xiang)同(tong)之(zhi)处？根(gen)据作者(zhe)的人生沉浮谈谈个人发展与(yu)(yu)社会(hui)时代(dai)环(huan)境的关系。（8分）
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参考答案：
（1）B，3分；E，2分；A，1分。（A“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企图在政治、经济上大捞一把”理由不充分。C“未加可否”表明作者经历过“文革”后，心境恬淡，不再为利益而或喜或忧。D“表明……定会”过于绝对。）…点此查看高中小说阅读答案集（本文答案在第9页）…（4）①文革(ge)期间，自(zi)(zi)己无法(fa)掌握自(zi)(zi)己的(de)(de)命运(yun)。磁器(qi)无法(fa)掌握被抄走(zou)、归(gui)还、堆(dui)放、存货等波折命运(yun)；作者人生也如此，被人告发家藏古董，又被下放干校(xiao)劳改。（2分(fen)）改革(ge)开放时代，它们都(dou)显示出自(zi)(zi)己的(de)(de)价值(zhi)(zhi)。磁器(qi)价格攀升，焕发新的(de)(de)光(guang)彩；而(er)作者也没(mei)(mei)有(you)被埋没(mei)(mei)下去，又开始大展(zhan)才(cai)华贡献(xian)力量。（2分(fen)）②社会(hui)(hui)环境(jing)对个体的(de)(de)发展(zhan)有(you)必(bi)然(ran)影响，个人发展(zhan)会(hui)(hui)受(shou)到社会(hui)(hui)环境(jing)的(de)(de)制(zhi)约。（2分(fen)）在(zai)黑(hei)暗落后(hou)压抑的(de)(de)时代，个人的(de)(de)价值(zhi)(zhi)会(hui)(hui)被淹没(mei)(mei)，个人的(de)(de)发展(zhan)会(hui)(hui)受(shou)到压制(zhi)。在(zai)开放发展(zhan)繁荣(rong)的(de)(de)时代，人的(de)(de)才(cai)智和(he)价值(zhi)(zhi)会(hui)(hui)充分(fen)展(zhan)现，人尽其才(cai)，才(cai)尽其用(yong)。（2分(f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