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zhang)百(bai)顺年轻时拉过洋(yang)车，后来卖了多年烤白薯(shu)。德胜门豁口内外(wai)没有吃过张(zhang)百(bai)顺的烤白薯(shu)的人不多。后来取(qu)缔了小(xiao)(xiao)商小(xiao)(xiao)贩，许多做小(xiao)(xiao)买卖的都改(gai)了行，张(zhang)百(bai)顺托人谋(mou)了个事由儿，到太平湖公园来看门。一(yi)晃，十来年了。
每(mei)天(tian)到园子里来(lai)遛早的，都是(shi)熟人(ren)。
来得最早的(de)是(shi)(shi)刘(liu)宝利。他是(shi)(shi)个唱戏(xi)的(de)。剧团演开了革命现(xian)代戏(xi)，台上没有他的(de)活儿，领导动员他提前退了休。
跟他差不多时候(hou)进园子遛(liu)弯的叫顾(gu)止庵(an)，早年教私(si)塾，后(hou)来给人(ren)抄书，抄稿子，代写(xie)家信。解放后(hou)，又添了(le)一项业务：代写(xie)检讨。后(hou)来搁了(le)笔。每天(tian)就是遛(liu)遛(liu)弯儿。
这天他进(jin)了(le)太(tai)平湖，公园看门的张百顺(shun)正在湖边淘洗螺蛳。
“顾(gu)先生，您说这文化大革命(ming)，它是(shi)怎么一回(hui)子事?”
“您问我？——这谁知(zhi)道。”
“这(zhei)红卫兵，呼啦——全(quan)起来了，想怎么着就(jiu)怎么着。他们怎么有(you)这(zhei)么大的权？谁(shei)给他们的权?”
刘宝利来了。
“昨儿，我可瞧了一场热(re)闹!”
“什么热闹?”
“烧行头(tou)。嗬!堆成一座小山哪!大(da)红官(guan)衣、青褶子(zi)，这没什(shen)(shen)么!帅盔(kui)、八(ba)面威(wei)、相貂、驸(fu)马套……这也(ye)没有什(shen)(shen)么!大(da)蟒(mang)大(da)靠(kao)，苏绣平金，都是新的，太可(ke)惜了(le)(le)!这值多(duo)少钱(qian)哪!一把火，全(quan)烧啦!火苗儿蹿(cuan)起老高。烧煳了(le)(le)的碎绸子(zi)片飞得(de)哪儿哪儿都是。”
“唉!”
“火(huo)边上(shang)还(hai)围了一圈(quan)人，都是文艺界的(de)(de)头(tou)头(tou)脑(nao)脑(nao)。有(you)(you)跪(gui)着(zhe)的(de)(de)，有(you)(you)撅着(zhe)的(de)(de)。有(you)(you)的(de)(de)挂着(zhe)牌子，有(you)(you)的(de)(de)脊(ji)背贴(tie)了一张大纸，写着(zhe)字。都是满头(tou)大汗(han)。您(nin)想(xiang)想(xiang)：这么(me)热的(de)(de)天，又烤着(zhe)大火(huo)，能不出汗(han)吗?一群(qun)红卫(wei)兵，攥着(zhe)宽皮(pi)带(dai)，挨着(zhe)个抽他们。劈(pi)头(tou)盖(gai)脸!有(you)(you)的(de)(de)，一皮(pi)带(dai)下(xia)去，登时(shi)，脑(nao)袋就(jiu)开了，血就(jiu)下(xia)来了。——皮(pi)带(dai)上(shang)带(dai)着(zhe)大铜头(tou)子哪!
“唉!”
这(zhei)工夫，园门(men)口进(jin)来(lai)一个(ge)人(ren)(ren)。六十七八岁，戴着(zhe)(zhe)眼镜(jing)，一身干(gan)干(gan)净净的藏(zang)青制服(fu)，自(zi)家纳的千层底布鞋，拄着(zhe)(zhe)一根角把棕竹手杖。这(zhei)人(ren)(ren)见了(le)顾止庵，略略点(dian)了(le)点(dian)头，往后(hou)面走去了(le)。这(zhei)人(ren)(ren)眼神有点(dian)直勾(gou)(gou)勾(gou)(gou)的，脸上气色也不大好。这(zhei)人(ren)(ren)走到(dao)靠(kao)近后(hou)湖的一张长椅旁边(bian)，坐下来(lai)，望(wang)着(zhe)(zhe)湖水。
顾止庵说：“茶也(ye)喝(he)透了(le)，咱们(men)也(ye)该散了(le)。”
张百顺把螺蛳送回家。回来，那个人还在长椅上坐着，望着湖(hu)水。
柳树上知了叫得(de)非(fei)常欢(huan)势。天越热，它们叫得(de)越欢(huan)。赛着叫。整个太平湖全归了它们了。
张百顺(shun)回家吃了中午饭。回来，那个人还(hai)在(zai)椅(yi)子上坐着(zhe)，望着(zhe)湖水。
粉蝶儿、黄蝴蝶乱飞。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黄蝴蝶，白蝴蝶。白蝴蝶，黄蝴蝶……
天黑了。张(zhang)百顺要回家了。那(nei)人还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
蛐蛐、油葫芦叫成一片。还有金铃子。野茉莉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清香。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歘（xū）的一声，又没到水里。星星出来了。
第二天(tian)天(tian)一(yi)亮，刘宝利(li)到(dao)太平(ping)湖(hu)练(lian)功。发现有人投湖(hu)啦!他叫了(le)两个打鱼(yu)的人，把(ba)尸首捞了(le)上来(lai)，放在湖(hu)边草地上。这工夫，顾止庵和张百顺也(ye)赶了(le)过来(lai)。
顾止庵四下(xia)(xia)里看看，说：“这(zhei)人想死的(de)心(xin)是下(xia)(xia)铁了的(de)。他(ta)投湖的(de)时(shi)候，神(shen)智很清醒(xing)，你们看，他(ta)的(de)上衣还整整齐齐地搭在椅背上，手杖也(ye)好(hao)(hao)好(hao)(hao)地靠在一边(bian)。咱们掏掏他(ta)的(de)兜儿，看看有什么，好(hao)(hao)知(zhi)道死者是谁呀。”
顾(gu)止庵从死者(zhe)的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工作证，是北(bei)京市文(wen)联发(fa)的：
姓(xing)名；舒舍予 职务(wu)：主席(xi)
顾止庵(an)看看工作证上的相(xiang)片，又(you)看看死者(zhe)的脸，拍了(le)拍工作证：
“这人，我认得!怪不得昨儿(er)(er)他进(jin)园子的时候，好像跟(gen)我招呼了一下(xia)。我还(hai)上他那(nei)儿(er)(er)聊过几次。人挺好，有学(xue)问(wen)!”
“您(nin)等等!他到底是谁呀?”
“他，就是老舍呀!”
刘宝利看着死者：
“我(wo)认出来(lai)了!在孔庙挨(ai)打的(de)，就有他!您瞧，脑袋上(shang)还(hai)有伤，身(shen)上(shang)净是血嘎(ga)巴!——我(wo)真不明白。这么(me)个人，旧(jiu)社会(hui)能容(rong)得他，怎么(me)咱这新社会(hui)倒(dao)容(rong)不得他呢?”
顾止(zhi)庵说(shuo)：“‘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zhi)明月照沟渠’，这大概就是他(ta)想不通的地方。”
张百顺撅了两根柳条，在老舍(she)的脸上(shang)摇晃着，怕有苍(cang)蝇。
“他(ta)从昨儿早起就坐在(zai)这张椅(yi)子上(shang)，心里来回(hui)来去(qu)，不(bu)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千古(gu)艰难唯一死’呀!”
“那干(gan)吗要(yao)走了这条路(lu)呢?这秋老虎虽毒，它(ta)不也有(you)凉快的时候不?”
顾(gu)(gu)止庵(an)环顾(gu)(gu)左右，沉(chen)沉(chen)地叹了一口气：“‘士可(ke)杀，而(er)不可(ke)辱’啊!”
刘宝利说：“我去找张席，给他盖上点儿!”
（有删改）
（1）下(xia)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gai)括(kuo)，最恰(qia)当(dang)的两(liang)项是（ ）（ ）（5分）
A．小说通过(guo)对(dui)刘宝(bao)利、顾止庵、张百(bai)(bai)顺三个市井百(bai)(bai)姓人物身份(fen)的(de)交(jiao)代，直接揭示(shi)了当时的(de)社(she)会(hui)环境(jing)。
B．刘宝(bao)利(li)、顾止(zhi)庵、张(zhang)百顺三个人(ren)关于文(wen)革所见所闻的对话表现了普通百姓对于文(wen)革中(zhong)发生的“烧戏(xi)服”“打人(ren)”等(deng)事件的困惑(huo)和气愤以(yi)及一(yi)种(zhong)看(kan)热闹的心态(tai)。
C．小说中描写了文革中普通(tong)百姓(xing)能“忍”和(he)老(lao)舍的“不忍”，表现了中国老(lao)百姓(xing)的坚韧和(he)作为知识分子(zi)的老(lao)舍的脆弱。
D．刘宝(bao)利、顾止(zhi)庵(an)、张百顺(shun)是平常人物(wu)(wu)，也是最符合(he)艺(yi)术真(zhen)实的(de)人物(wu)(wu)。对他们身(shen)份的(de)交代，既为下文的(de)谈话内容做铺(pu)(pu)垫，也为见(jian)证一(yi)位(wei)作家的(de)死作铺(pu)(pu)垫。
E．作者冷(leng)静地反(fan)复叙述这个人“坐在后湖的一(yi)张(zhang)长椅上望着湖水”，这个动作的四次重复，笔端凝注了(le)无限的悲怆与沉(chen)痛。
（2）小说(shuo)中的老舍先(xian)生是一个什么样(yang)的形(xing)象?请简要分(fen)(fen)析。（6分(fen)(fen)）
（3）小说(shuo)中划线部(bu)分(fen)(fen)的(de)景物描写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fen)(fen)析。（6分(fen)(fen)）
（4）小(xiao)说用第三人(ren)(ren)称，老(lao)舍先生的(de)一(yi)切，均由(you)几位当事(shi)人(ren)(ren)眼(yan)中看出(chu)、口中道出(chu)，这(zhei)是侧面描(miao)写(xie)的(de)方法。你认可这(zhei)种(zhong)写(xie)法吗(ma)?结合全文，谈谈你的(de)理解。（8分(fen)）
参考答案：
（1）D3分(fen)，E2分(fen)。
（2）老舍是一个在(zai)文革中(zhong)遭毒打，受凌(ling)辱(ru)为(wei)了尊(zun)严和(he)清(qing)正而(er)以死抗争的知识分子（作家）形(xing)象(xiang)：①善(shan)良亲(qin)切：临去世前见(jian)到顾止庵(an)依然打招(zhao)呼(hu)。
②严(yan)谨认(ren)真：衣服穿(chuan)得干干净净，人自杀了(le)，上衣和手(shou)杖(zhang)还整(zheng)齐摆(bai)放。
③赤(chi)胆忠(zhong)心(xin)：他(ta)爱(ai)自己的国家，爱(ai)党，爱(ai)社会(hui)主义。
④性情刚(gang)毅：有强烈(lie)的(de)自尊(zun)心(xin)，可(ke)杀而(er)不可(ke)辱(ru)。
（概括形象2分(fen)，性格和分(fen)析每(mei)点2分(fen)，后者答上2点即可满分(fen)）
（3）①暗(an)示了(le)时间的推移，从(cong)上午到(dao)(dao)中(zhong)午到(dao)(dao)晚上，主人公一(yi)(yi)直坐在长椅上。②通过描(miao)写知了(le)、蝴蝶、蛐蛐、油葫芦(lu)等的热闹和喧嚣(xiao)，衬托了(le)主人公安静的外表下(xia)不平静的心情(qing)。③渲染一(yi)(yi)种悲(bei)凉(liang)无奈气氛(fen)，为后面的故事情(qing)节发展作(zuo)(zuo)铺垫。④以景衬情(qing)，表达了(le)作(zuo)(zuo)者沉痛、悲(bei)愤的心情(qing)。（每点(dian)2分，答3点(dian)得满(man)分）
（4）答(da)案一(yi)：认(ren)可作者这种(zhong)侧面描写的方法(fa)。
①侧面描写难度较(jiao)小(xiao)。老舍(she)自杀前(qian)的(de)心理冲突比较(jiao)难把握(wo)，作者(zhe)避免了与(yu)死(si)者(zhe)的(de)直接对话，以“可(ke)(ke)见”表现“不可(ke)(ke)见”，用“可(ke)(ke)说”暗示“不可(ke)(ke)说”。
②所表现的内(nei)容更丰富。作(zuo)者(zhe)借此(ci)写出生者(zhe)眼中的死者(zhe)特点，写出生者(zhe)对死者(zhe)的反(fan)应和评价。
③更好地表现老舍作(zuo)品特点。小说的(de)(de)三个人(ren)物张百(bai)(bai)顺(shun)、刘宝利(li)、顾(gu)止庵，是(shi)作(zuo)者(zhe)最熟悉的(de)(de)市(shi)井百(bai)(bai)姓，而市(shi)井百(bai)(bai)姓也是(shi)老舍先生的(de)(de)笔下(xia)人(ren)。
④使文字纯美而(er)(er)有(you)震撼力。避免(mian)了凄惨恐怖内(nei)容的(de)展(zhan)现，而(er)(er)具有(you)打动人(ren)心的(de)力量。
（表明观点2分，以上理(li)由中，答出三点即可，三点理(li)由各2分。言之成(cheng)理(li)，即可酌(zhuo)情给分）
答案(an)二(er)：不认可作者这种侧面(mian)描写的方法。
①这(zhei)种(zhong)描写(xie)方法(fa)使(shi)得小说的故事情(qing)节不够完(wan)整。小说用很多笔墨(mo)刻(ke)画其他(ta)(ta)人物(wu)，描写(xie)老舍先生的文字相(xiang)对较少，使(shi)读者(zhe)不能很清楚地知道他(ta)(ta)自杀的心理要素，易对人物(wu)产生误(wu)解(jie)。
②缺少对于人物内心想(xiang)法的(de)深入挖掘(jue)。文中(zhong)四次描写(xie)(xie)老(lao)舍“坐在(zai)后(hou)湖的(de)一(yi)张(zhang)长椅上望(wang)着(zhe)湖水”，这(zhei)时(shi)候(hou)如果不用(yong)(yong)侧(ce)面(mian)描写(xie)(xie)，而是直(zhi)接(jie)采用(yong)(yong)心理描写(xie)(xie)，会清楚地表现老(lao)舍“士可杀不可辱”的(de)精神(shen)境界(jie)，为以后(hou)的(de)情节做铺垫。
③采用正面描写，情节完整，人(ren)物内心世界揭示(shi)到位，势必使小说的主旨更加(jia)鲜明。
（表(biao)明观(guan)点2分(fen)，三点理由各2分(fen)。言之成理，即(ji)可(ke)酌情(qing)给分(f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