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我在此只能描述平山堂的大概，它的匠工之精巧、华美，不能一一尽述，大约适宜作个艳妆的美人远远打量，不能作为浣纱溪上的女子来观赏。我有幸恰逢皇上南巡的盛典，各地工程都以竣告完成，演练接驾时的各种点缀，因此可以游览各项盛观，这也是人生中很难遇到的。
甲(jia)辰(chen)之春，余随(sui)待吾父于吴江(jiang)明府幕中，与山阴章(zhang)苹(ping)江(jiang)、武林章(zhang)映牧、苕溪颐蔼泉(quan)诸公同(tong)事，恭办(ban)南斗圩行宫，得第二(er)次瞻仰天颜。
甲辰年的春天（1784年），我跟随父亲就幕于吴江何知县府中，与山阴的章蘋江、杭州的章映牧、苕溪的顾蔼泉等人同事，差办南斗圩行宫，得有机会第二次瞻仰天颜。
一日，天将晚(wan)矣，忽动归(gui)兴。有办差小快船，双(shuang)舻两浆，于太湖飞棹(zhao)疾驰，吴俗呼为(wei)“出水辔头”，转(zhuan)瞬已至(zhi)吴门桥。即跨鹤(he)腾(teng)空，无此(ci)神爽。抵家，晚(wan)餐(can)未(wei)熟也。吾乡素(su)尚繁华，至(zhi)此(ci)日之争(zheng)奇夺胜，较(jiao)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wei)“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yu)为(wei)友人东(dong)拉西(xi)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ju)饮狂歌，畅怀游(you)览(lan)，少年豪兴，不倦(juan)不疲。苟(gou)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ci)游(you)观哉(zai)？
一日，天将黑时，忽然很想回家。搭乘一只办差的小快船，双橹双桨，在太湖中飞身疾驰，吴地民间称为“出水辔头”，转瞬之间已经抵达吴门桥。即使跨鹤腾飞，也无如此神爽吧。我到家时，晚饭还没煮好。我的家乡姑苏素来崇尚繁华，这时节的争奇斗艳，比往常更加奢华。古城处处张灯结彩，笙歌入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也不止如此吧。这期间我被友人争相邀约着，帮手打理插花结彩的事宜，得闲时则呼朋唤友，要么畅饮狂歌，要么畅怀游览，乘着少年的豪情兴致，从没有疲倦的时候。若生于太平盛世却偏安于穷乡僻壤，怎会得此游观呢？
是(shi)年，何明府因(yin)事被议(yi)，吾父(fu)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lai)拜吾父(fu)。其家在烟雨(yu)楼(lou)侧，一(yi)阁临河，曰“水(shui)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yu)楼(lou)在镜湖之中(zhong)，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ping)台可远眺，渔(yu)舟星(xing)列，漠漠平(ping)波，似宜月夜。衲子(zi)备素斋甚佳(jia)。
这一年，何知县因事被弹劾，我父亲就接受了海宁王知县的幕聘。嘉兴有一刘蕙阶，长年吃斋信佛，来拜见我父亲。他的家在烟雨楼旁，有一轩临水，称为“水月居”，是其诵经的地方，洁净如同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可惜少了竹子。在烟雨楼的平台上远眺，渔舟星罗棋布，湖水漠漠平波，似乎更适宜月夜观赏。僧人准备的素斋甚好。
至海宁，与(yu)白门(men)史心月(yue)、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yue)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bin)彬(bin)儒雅，与(yu)余(yu)莫逆，此生平第二(er)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在海宁时，与金陵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同事。心月有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我成为莫逆之友，这是我平生第二个知己。可惜我们萍水相逢，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游陈氏安澜园(yuan)(yuan)，地占百亩(mu)，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qiao)作六曲形；石(shi)满藤萝，凿痕全掩(yan)；古木(mu)千(qian)章，皆有参天(tian)之势；鸟(niao)啼花(hua)落，如人(ren)深(shen)山。此人(ren)工(gong)而归(gui)于天(tian)然者。余所(suo)历(li)平(ping)地之假石(shi)园(yuan)(yuan)亭(ting)，此为第一。曾于桂花(hua)楼中张宴，诸(zhu)味(wei)尽为花(hua)气所(suo)夺，惟(wei)酱姜味(wei)不(bu)变。姜接之性老而愈辣(la)，以喻忠节(jie)之臣，洵不(bu)虚(xu)也。
我们游览了陈氏安澜园，园子占地上百亩，重重楼阁，夹道回廊；阔大的水池，六曲的桥；石头上爬满藤萝，连凿痕都掩住了；古木森森，都生成了参天大树；耳畔鸟啼花落，如同步入深山。这就是人工归于天然的胜景。我平生所见到的假山园林，此园应排在第一。我们曾于桂花楼中设宴，食物的百味尽为花香所袭，惟有酱姜的味道不变。姜桂之性情，在乎越老越辣，以此比喻忠节之臣，诚然不虚啊。
出南(nan)门即大海(hai)(hai)，一(yi)日两潮(chao)，如万丈(zhang)银(yin)堤(di)破(po)海(hai)(hai)而(er)过。船(chuan)(chuan)有迎(ying)潮(chao)者，潮(chao)至，反棹相向，于船(chuan)(chuan)头(tou)设一(yi)木(mu)招(zhao)，状如长柄(bing)大刀，招(zhao)一(yi)捺(na)，潮(chao)即分破(po)，船(chuan)(chuan)即随(sui)招(zhao)而(er)入，俄顷(qing)始浮起，拨转(zhuan)船(chuan)(chuan)头(tou)随(sui)潮(chao)而(er)去，顷(qing)刻(ke)百里。塘上有塔院，中(zhong)秋夜曾随(sui)吾父观潮(chao)于此(ci)。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jian)山，一(yi)峰突起，扑入海(hai)(hai)中(zhong)，山顶有阁，匾曰(yue)“海(hai)(hai)阔天空”，一(yi)望(wang)无际，但见(jian)怒涛接(jie)天而(er)已。
出南门，就是大海，一日两次涨潮，如万丈银波破海而过。有迎潮的船只，大潮至，船桨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形状似长柄大刀，木招捺下去，大潮即从中分开，船只就随着木招进入潮头。倾刻间，再浮起，调转船头随潮而去，倾刻之间百里之远。堤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父亲在此观潮。顺着堤塘向东行走约三十里，有一尖山，一座山峰拔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上有阁，匾书“海阔天空”，一望无垠，惟有怒海涛涛归入天际。
余(yu)年二(er)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fu)之(zhi)召，由武林下“江山(shan)船”，过富春山(shan)，登子陵(ling)钓台。台在(zai)山(shan)腰，一(yi)峰突(tu)起(qi)，离水(shui)十余(yu)丈(zhang)。岂汉时之(zhi)水(shui)竞与(yu)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shu)，“山(shan)高月小，水(shui)落石(shi)出”，此(ci)景宛然。黄山(shan)仅见其脚，惜(xi)未一(yi)瞻面目。
我二十五岁那年，接受了徽州绩溪克知县的幕聘，由杭州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钓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面十余丈。难道汉广时水面竟然与山峰齐平吗？月夜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景，宛然呈现。黄山仅得见山脚，可惜没有一睹风采。
绩溪城处(chu)于万山(shan)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jing)山(shan)，由(you)山(shan)弯中曲(qu)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zhi)山(shan)腰，有一方(fang)石亭，四面皆陡(dou)壁(bi)；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chuan)能照(zhao)前(qian)生。黄(huang)巢至(zhi)此(ci)，照(zhao)为猿(yuan)猴形，纵火焚之，故(gu)不复现。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城，民风淳朴。城郊有石镜山，沿着弯曲的山道曲曲折折行走一里之许，就有悬崖激流，鲜翠欲滴；渐行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头亭子，四面陡壁；亭左右方如削出的一方石屏，青色光润，可照出人形，民间传言能照出前世今生的模样。黄巢到此地，石屏照出一幅猿猴的嘴脸，他一怒之下放火焚烧，石屏显形的传说再不复现。
离域十(shi)里(li)有(you)火云洞天，石(shi)纹盘结，凹凸廛(chan)岩，如黄鹤山(shan)(shan)樵笔意(yi)，而杂乱(luan)无章(zhang)，洞石(shi)皆深绛色。旁有(you)一庵甚(shen)幽静(jing)，盐商(shang)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zhong)有(you)肉馒(man)头，小沙弥眈(dan)眈(dan)旁视，授以(yi)四枚，临行以(yi)番银二圆为酬(chou)，山(shan)(shan)僧(seng)不(bu)(bu)(bu)(bu)识，推不(bu)(bu)(bu)(bu)受。告以(yi)一枚可(ke)易青(qing)钱七百(bai)余(yu)(yu)文(wen)，僧(seng)以(yi)近无易处，仍不(bu)(bu)(bu)(bu)受。乃攒凑青(qing)蚨六百(bai)文(wen)付之，始欣(xin)然作(zuo)谢。他日余(yu)(yu)邀同人携（木(mu)盍）再(zai)往，老(lao)僧(seng)嘱曰：“曩(nang)者小徒不(bu)(bu)(bu)(bu)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zai)与(yu)。”可(ke)知藜藿之腹不(bu)(bu)(bu)(bu)受肉味，良可(ke)叹也。余(yu)(yu)谓同人曰：“作(zuo)和尚者，必(bi)用(yong)此等僻地，终(zhong)身不(bu)(bu)(bu)(bu)见不(bu)(bu)(bu)(bu)闻(wen)，或可(ke)修真养静(jing)。若吾乡之虎丘山(shan)(shan)，终(zhong)日目(mu)所(suo)见者妖(yao)童艳(yan)妓，耳(er)所(suo)听者弦索笙歌，鼻所(suo)闻(wen)者佳(jia)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mu)、心如死灰哉？”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岩石凹凸，有元代山水画家王蒙的笔意，只是略显杂乱无章，洞中石头皆是绛红色的。洞旁有一幽静庵堂，盐商程虚谷曾在此设宴招待我们游玩。记得宴席中有肉馒头，小和尚眼巴巴地看那馒头，便给了他四个，宴席结束后以两块银元作为酬谢金，山僧不识银元，推迟不要。告知他一块银元可换铜钱七百多文，山僧推说附近没有兑换之所，仍然不接受。只得七拼八凑攒了六百文钱给他，山僧才欣然感谢着接受。过了些时候，我邀请同仁带着酒食盒再次前往，老僧叮嘱我们说：“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而腹泻，今日千万不要再给。”由此可知，食惯了粗茶淡饭的胃腹已经受不了晕腥肉味，实在可叹呀。我对同仁说：“要当和尚，须得到此偏僻之地，终身不见不闻，许能修身养性。若是在我的家乡姑苏虎丘山，终日所见皆是妖童艳妓，耳畔所听皆是笙歌弦乐，鼻子所闻皆是佳肴美酒，又怎能做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guo)会，十二年一(yi)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qi)会，欣然欲往，苦无(wu)轿(jiao)马(ma)，乃教以(yi)断(duan)竹为杠，缚椅(yi)为轿(jiao)，雇(gu)人肩之而去，同游(you)者(zhe)惟(wei)同事许策(ce)廷(ting)，见者(zhe)无(wu)不讶笑。至(zhi)其(qi)地，有庙(miao)，不知供何神(shen)。庙(miao)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liang)方柱(zhu)极其(qi)巍焕，近视则(ze)纸扎彩(cai)画，抹以(yi)油漆者(zhe)。锣声(sheng)忽至(zhi)，四人抬(tai)(tai)对(dui)烛大(da)如断(duan)柱(zhu)，八人抬(tai)(tai)一(yi)猪大(da)若(ruo)牯牛，盖公(gong)养十二年始宰(zai)以(yi)献神(shen)。策(ce)廷(ting)笑曰：“猪固寿长，神(shen)亦齿(chi)利(li)。我若(ruo)为神(shen)，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qi)愚诚也。”
再离城三十里，有个名仁里的地方，有花果会，每十二年举行一届，每届以各种盆花分胜负。我在绩溪时恰逢花果会的举行，欣欣然想去一观，苦于没有轿子车马可乘，就有人指点截断竹子作杠，绑上椅子作为轿子，雇人抬着前去。同游的惟有同事许策廷，一路上看见我们的游人无不讶然失笑。到了地方，见着一座庙，不知供奉何方神明。庙前空旷地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峨绚烂，近观原是纸扎彩画，涂抹了油漆而已。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声，四人抬着一对粗壮如柱的烛台，八人抬着一头巨大如牯牛般的肥猪，这是专以养了十二年才宰杀祭献神明的。策廷笑说：“猪固然寿长，神明亦有利齿。若我是神明，怎能享受得了它。”我说：“由此可见人们的憨厚朴诚。”
入庙，殿廊(lang)轩院(yuan)所设(she)花果盆(pen)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huang)山松(song)。既而开场演(yan)剧(ju)，人如潮涌(yong)而至，余(yu)与策(ce)廷(ting)遂避去。未(wei)两(liang)载，余(yu)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li)。
进入庙里观看，大殿回廊与轩院里所陈设的花果盆玩，并不剪枝修节，尽以苍老古怪的风貌为佳，多半是黄山松。紧接着开场演戏，人潮哄涌而至，我与策廷就避开离去了。在绩溪不到两年，我与同事产生不合，拂衣而去归返故里。
余自绩(ji)溪之(zhi)(zhi)游，见热闹场中卑鄙(bi)之(zhi)(zhi)状不(bu)堪入目(mu)，因(yin)易(yi)儒为贾(jia)。余有姑丈(zhang)袁(yuan)万九，在盘溪之(zhi)(zhi)仙(xian)人塘作酿酒生(sheng)涯(ya)，余与(yu)施心(xin)耕附资合伙(huo)。袁(yuan)酒本海(hai)贩，不(bu)一(yi)载，值(zhi)台湾林(lin)爽文之(zhi)(zhi)乱，海(hai)道阻隔，货积(ji)本折(zhe)，不(bu)得已仍为冯妇(fu)。馆江北四年(nian)，一(yi)无快(kuai)游可(ke)记。
我自绩溪之游，得见官场中卑鄙龌龊之状不堪入目，因而生出易儒为商的念头。我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作酿酒生涯，我与施心耕凑资入伙。袁万九的酒路靠的是海上贩运，不到一年，赶上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遇阻，货源积压本钱都赔光了，不得已，只得重操旧业。在江北幕馆四年，无任何快游可记。
迨(dai)居萧爽楼，正(zheng)作(zuo)烟火神仙(xian)，有表妹倩(qian)徐(xu)秀峰自粤东(dong)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zu)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fei)久(jiu)计(ji)，盍(he)偕我作(zuo)岭南游(you)？当不(bu)仅获(huo)蝇头利也(ye)。”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shang)柴(chai)计(ji)米(mi)而寻(xun)欢，不(bu)如一劳(lao)永逸。”余乃商(shang)诸交(jiao)游(you)者(zhe)，集(ji)资作(zuo)本。芸会亦自办绣货及(ji)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shi)日(ri)，偕秀峰由东(dong)坝出芜(wu)湖口(kou)。
等到我们寓居萧爽楼，正过着烟火神仙的日子，有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归来，见我赋闲在家，感慨说：“你这样待露而炊，笔耕而饮，终非不是长久之计，何不与我同去岭南游商？不应当只赚点小钱吧。”芸娘亦劝我说：“趁现在父母健在，孩子尚强壮，与其柴米油盐上精打细算，不如一劳永逸。”我于是将游商的想法与友人们相商，筹集资金作本钱。芸娘也亲手准备了一批绣货以及苏酒醉蟹等岭南所没有的物品。禀告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随秀峰由东坝坐船，出芜湖口而去。
长(zhang)江初历，大(da)畅襟怀(huai)。每晚舟泊后(hou)，必小酌(zhuo)船头(tou)。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san)尺，孔(kong)大(da)约(yue)有(you)四寸，铁箍四角，似(si)取易沉。余笑(xiao)曰：“圣人(ren)之(zhi)教(jiao)虽曰‘罟不用(yong)数’，而(er)如此(ci)之(zhi)大(da)孔(kong)小罾，焉能有(you)获？”秀峰曰；“此(ci)专为网（鱼便(bian)）鱼设也。”见其(qi)系以长(zhang)绠，忽(hu)起忽(hu)落，似(si)探鱼之(zhi)有(you)无。末几，急挽出(chu)水(shui)，已有(you)（鱼便(bian)）鱼枷罾孔(kong)而(er)起矣。余始喟然曰：“可(ke)知一己之(zhi)见，未(wei)可(ke)测其(qi)奥妙。”
初次游历长江，襟怀大畅。每晚停泊后，必在船头小酌。看见捕鱼者撒下的鱼网不到三尺，而孔却大到四寸，用铁箍箍着四角，目的似乎为了让鱼网更快沉下去。我笑着说：“先贤教导，虽然说‘渔网不要太密’，但像这样大的网孔，怎能捕到鱼呢？”秀峰说：“这是专门为捕到鯾鱼特制的鱼网。”只见网用长绳系着，忽起忽落，似在试探有没有鱼。没多久，迅疾拉网出水，已经有鱼夹在孔里被捞起了。我这才感叹道：“由此可知单纯的一已之见，不能体会万事万物的奥妙啊。”
一(yi)(yi)日(ri)，见江(jiang)心中一(yi)(yi)峰(feng)突起，四无(wu)(wu)依倚(yi)。秀峰(feng)曰：“此小孤(gu)山(shan)也。”霜林中，殿阁(ge)(ge)参(can)差。乘风径过，惜未一(yi)(yi)游(you)。至滕王(wang)阁(ge)(ge)，犹吾苏(su)府学之(zhi)尊(zun)经阁(ge)(ge)移于胥(xu)门之(zhi)大马头，王(wang)子(zi)安序(xu)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ge)(ge)下换(huan)高(gao)(gao)尾(wei)昂首船，名“三板(ban)子(zi)”，由赣(gan)关(guan)至南安登陆。值余(yu)三十诞辰，秀峰(feng)备面为寿。越(yue)日(ri)过大庾岭，出(chu)巅一(yi)(yi)亭，匾曰“举头日(ri)近”，言(yan)其高(gao)(gao)也。山(shan)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yi)(yi)道(dao)如(ru)石巷。口列两碑，一(yi)(yi)曰“急(ji)流勇退”，一(yi)(yi)曰“得意(yi)不可(ke)再往”。山(shan)顶有梅(mei)将(jiang)军祠(ci)，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shang)梅(mei)花，并无(wu)(wu)一(yi)(yi)树，意(yi)者以梅(mei)将(jiang)军得名梅(mei)岭耶？余(yu)所带(dai)送礼盆(pen)梅(mei)，至此将(jiang)交腊月，已(yi)花落而叶黄矣。
一日，望见江心有一山峰突起，四周无所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了。”霜林秋色中，殿堂楼阁参差可见。我们的船乘风而过，可惜未能登山一游。到了腾王阁，就如同姑苏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王勃《腾王阁序》中所说的，并不足信。我们就在阁下换乘昂首高尾的大船，名叫“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方登陆上岸，这天，正是我三十岁生辰，秀峰准备了寿面为我庆祝。第二日，过大庾岭，山顶上有亭子，匾书“举头日近”，形容山高的。山头一分为二，两边为峭壁，中间的通道如一条石巷子。山口立着两块碑，一块刻着“急流勇退”，一块刻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幢梅将军祠，没有考证是何许人。传说中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株梅树，难道是以梅将军祠而得名的梅岭吗？我所带打算送礼的盆栽梅花，至此将近腊月天里，已然花落而叶黄了。
过(guo)(guo)岭(ling)出口，山(shan)川(chuan)风(feng)物便觉顿殊(shu)。岭(ling)西一(yi)山(shan)，石窍玲(ling)珑，已忘其名，舆夫曰(yue)：“中有(you)仙人(ren)床(chuang)榻。”匆(cong)匆(cong)竟过(guo)(guo)，以未(wei)得游为怅。至南(nan)雄，雇老龙船，过(guo)(guo)佛山(shan)镇，见人(ren)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qing)，花如牡丹(dan)，有(you)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gai)山(shan)茶花也(ye)。
过了梅岭出山口，山川风物顿觉大不一样。岭西有座山，石窍玲珑，记不得山名了，只记得轿夫说：“山中有仙人床榻。”匆匆赶路间，没能登山一游心里很是怅然。抵达南雄后，雇乘老龙船，驶过佛山镇，望见人家墙头多摆有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原来是山茶花。
腊月望(wang)，始抵省(sheng)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chuan)。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yu)亦随其开(kai)单(dan)拜客，即(ji)有配礼(li)者络绎取货，不(bu)旬日而余(yu)物已尽。除夕(xi)蚊声(sheng)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bu)惟气候迥别，即(ji)土著人(ren)物，同一五官而神(shen)情迥异。
腊月里，刚抵达省城广州，寓居靖海门外，租赁王姓人家的临街楼房三间。秀峰的货物都卖给当地权贵，我亦跟随他开单子拜访客商，随即有送礼的人家络绎不绝前来取货，不到半月我的货品就销售一空。除夕夜晚，蚊声阵阵如雷。新年贺岁时，有人身着棉袍有人身着纱套。不但气候差别，就连本土人，相同的五官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神情。
正(zheng)月既望(wang)，有(you)(you)署(shu)中(zhong)园乡三友拉余游河(he)观妓，名(ming)曰“打水围(wei)”，妓名(ming)“老举”。于(yu)(yu)是同出靖海门(men)，下小艇(ting)（如(ru)(ru)剖(pou)分之半蛋(dan)而(er)加(jia)篷(peng)焉），先至沙面。妓船(chuan)名(ming)“花艇(ting)”，皆对头分排(pai)，中(zhong)留水巷以(yi)通小艇(ting)往来。每帮约(yue)一二十号，横木绑定(ding)，以(yi)防(fang)海风。两船(chuan)之间钉以(yi)木桩，套以(yi)藤圈，以(yi)便随潮长落(luo)。鸨儿呼(hu)(hu)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gao)约(yue)四寸(cun)许，空其中(zhong)而(er)蟠发(fa)于(yu)(yu)外，以(yi)长耳挖插一朵花于(yu)(yu)鬓，身(shen)披元(yuan)(yuan)青(qing)短袄(ao)，著元(yuan)(yuan)青(qing)长裤(ku)(ku)，管拖脚(jiao)背(bei)，腰束汗巾，或(huo)红(hong)或(huo)绿(lv)(lv)，赤(chi)足撒鞋(xie)，式如(ru)(ru)梨(li)园旦脚(jiao)。登其艇(ting)，即躬身(shen)笑迎，搴帏入舱(cang)。旁列椅杌，中(zhong)设(she)大炕(kang)，一门(men)通艄后(hou)。妇呼(hu)(hu)有(you)(you)客，即闻履(lv)声杂沓而(er)出，有(you)(you)挽髻者，有(you)(you)盘辫者，傅粉如(ru)(ru)粉墙(qiang)，搽脂如(ru)(ru)榴火，或(huo)红(hong)袄(ao)绿(lv)(lv)裤(ku)(ku)，或(huo)绿(lv)(lv)袄(ao)红(hong)裤(ku)(ku)，有(you)(you)著短袜而(er)撮绣花蝴蝶(die)履(lv)者，有(you)(you)赤(chi)足而(er)套银脚(jiao)镯者，或(huo)蹲于(yu)(yu)炕(kang)，或(huo)倚于(yu)(yu)门(men)，双瞳闪(shan)闪(shan)，一言不发(fa)。
正月十五，署中园的三个同乡友人拉我去游河观妓，称其为“打水围”，妓名为“老举”。于是一同出了靖海门，下小艇（艇如剖开的蛋面而加了篷子），先到沙面这个地方。妓船名“花艇”，皆是对头并列排开，中间留水巷以供小艇往来。每帮妓船约一二十号，由横木绑定，以防海风吹散。两船之间钉以木桩，以藤圈套牢，以随潮水起落。老鸨称呼为“梳头婆”，头上戴着银丝架子，高约四寸许，中间空着而把头发盘向外面，用长耳挖插一朵花在鬓边，上身穿元青色短袄，身着元青色长裤，裤管拖脚背上，腰间束一条或红或绿的汗巾，赤着脚趿着鞋，扮相有点像梨园行里唱旦角的。见有客人登上花艇，梳头婆就躬身笑脸相迎，撩起帏帐让我们进入船舱。舱内两边放有椅子，中间铺一大炕，有一小门通船尾。妇人高声呼一声“有客”，马上听到杂乱的趿鞋声拖沓而出，有挽着发鬓的，有盘着发辫的，面傅白粉如粉墙，抹搽胭脂如红石榴，要么红袄绿裤，要么绿袄红裤，有的穿着短袜而趿着绣花蝴蝶履，有的赤着脚而套了银脚镯的，她们有的蹲在炕前，有的倚在门前，双目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wei)者也？”秀峰曰：“目成(cheng)之(zhi)后，招之(zhi)始相就耳(er)。”余试(shi)招之(zhi)，果即欢容至前，袖(xiu)出(chu)槟榔为(wei)敬。入口大嚼(jiao)，涩不可(ke)耐(nai)，急(ji)吐之(zhi)，以纸擦唇，其(qi)吐如血(xue)。合艇留大笑。
我看看秀峰问：“这是做什么呢？”秀峰回道：“看到中意的，向她招手就成了。”我试着招了一个，那妓果然高兴地走过来，取出袖中槟榔敬我。我把槟榔放入口中大嚼，苦涩得难以忍受，急急吐出，用纸擦擦嘴唇，吐出的东西像血一样。整个花艇的人们都哄堂大笑。
又至军工厂，妆束亦(yi)相等，惟长幼皆能(neng)琵琶而已。与(yu)之言，对曰“（口迷）”，“（口迷）”者(zhe)，“何(he)”也。余曰：“‘少不入广’者(zhe)，以(yi)其销魂(hun)耳(er)，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dong)心哉？”一友曰：“潮(chao)帮妆束如仙(xian)，可往一游(you)。”
我们又到军工厂的花艇，妆容打扮亦相同，惟有年长年幼的妓女皆会弹琵琶而已。和她们说话，对方答“咪”，“咪”是什么意思呀。我说：“人都讲‘少不入广’，因其可以让人销魂，若这样野俗的妆扮再加上难懂的蛮语，谁会为之心动呢？”一友人说：“潮帮妆容如仙子，可前往一游。”
至其帮，排(pai)舟(zhou)亦如(ru)沙面。有著(zhu)名鸨儿素娘者(zhe)(zhe)，妆束如(ru)花鼓(gu)妇(fu)。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qian)发(fa)齐(qi)眉，后(hou)发(fa)垂肩，中挽(wan)一鬏似丫髻，裹足者(zhe)(zhe)著(zhu)裙，不裹足者(zhe)(zhe)短袜(wa)，亦著(zhu)蝴蝶履(lv)，长拖裤管，语(yu)音(yin)可辩。而余(yu)终(zhong)嫌为异(yi)服(fu)，兴趣索(suo)然。
到了潮帮，花艇排列亦如沙面。有一著名的老鸨叫素娘，妆扮得像花鼓戏里的妇人。帮里女子的衣裙皆有长长的领子，脖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间挽一发鬏像小丫环，裹足的就穿着长裙，不裹足的就穿短袜，也趿着蝴蝶履，拖着长长的裤管，言语依稀可以听懂。然而我终归嫌弃那些奇妆异服，提不起兴趣。
秀(xiu)峰曰(yue)：“靖海门(men)对(dui)渡(du)有(you)扬帮(bang)，留吴妆，君往，必有(you)合意者(zhe)。”一(yi)友(you)曰(yue)：“所谓(wei)扬帮(bang)者(zhe)，仅(jin)一(yi)鸨儿(er)，呼(hu)曰(yue)邵寡妇，携一(yi)媳日大姑，系来(lai)自(zi)(zi)扬州，余(yu)(yu)(yu)皆湖广江西人(ren)也。”因至(zhi)扬帮(bang)。对(dui)面两排仅(jin)十余(yu)(yu)(yu)艇，其中人(ren)物皆云鬟(huan)雾鬓，脂粉薄施，阔(kuo)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wei)邵寡妇者(zhe)殷勤相(xiang)接。遂有(you)一(yi)友(you)另唤(huan)酒船，大者(zhe)曰(yue)“恒（舟娄）”，小者(zhe)曰(yue)“沙姑艇”，作东道相(xiang)邀，请余(yu)(yu)(yu)择妓。余(yu)(yu)(yu)择一(yi)雏(chu)年者(zhe)，身(shen)材状貌(mao)有(you)类余(yu)(yu)(yu)妇芸娘，而(er)足极尖(jian)细，名喜儿(er)。秀(xiu)峰唤(huan)一(yi)统名翠姑。余(yu)(yu)(yu)皆各(ge)有(you)旧交。放艇中流(liu)，开怀畅饮。至(zhi)更许，余(yu)(yu)(yu)恐不能自(zi)(zi)持，坚欲回寓，而(er)城(cheng)已(yi)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cheng)，日落(luo)即闭(bi)，余(yu)(yu)(yu)不知也。
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渡口的扬帮，还保留着吴地妆容，你过去，肯定有喜欢的。”另一友人说：“所谓的扬帮，仅一老鸨名‘邵寡妇’，带一妇人名‘大姑’的，是来自扬州，其余人皆来自湖广江西之地。”因此我们来到了扬帮。扬帮的花艇仅有对面两排十余艇，艇中女子皆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讲话语音清楚，那个叫邵寡妇的老鸨殷勤接待了我们。随即就有一位友人唤来酒船，大酒船叫“恒 ”，小酒船叫“沙姑艇”，以东道主的身份作邀请，请我招妓。我选了一个雏妓，身材样貌有些像媳妇芸娘，而且一双秀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招一妓名翠姑。其余的友人各有相熟的欢好。小艇在河面上荡游开去，我们开怀畅饮。打更时分，我担心不能把持自己，坚决想要回寓所，而城门已经落锁了。原来海边的城市，日落就关闭城门，我不知道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