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浮生六记》卷四 浪游记快 原文与翻译
说明：以下黑色(se)字(zi)为原文，红色(se)字(zi)为翻译。
余游幕三(san)十年(nian)来，天(tian)下所未到者，蜀中(zhong)、黔中(zhong)与滇南耳。惜乎(hu)轮蹄征逐，处(chu)(chu)处(chu)(chu)随(sui)人(ren)，山水怡(yi)情，云烟过眼，不(bu)(bu)道领略其大概，不(bu)(bu)能(neng)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chu)己(ji)见，不(bu)(bu)屑随(sui)人(ren)是非，即论(lun)诗品画，莫不(bu)(bu)存人(ren)珍我弃(qi)、人(ren)弃(qi)我取之意，故(gu)名胜(sheng)(sheng)所在，贵乎(hu)心(xin)得，有名胜(sheng)(sheng)而不(bu)(bu)觉其佳者，有非名胜(sheng)(sheng)面自以为(wei)妙者，聊以平生历(li)历(li)者记之。
我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没有到过的地方，只有四川中部、贵州中部与云南南部而已。只惜车水马龙四处游走，皆是做人家的随从，山水怡情，云烟过眼，只能领略其大概轮廓，并不能随心随性地探寻和欣赏。我凡事喜独出已见，不屑于人云亦云，即使论诗品画，也是本着“人珍我弃、人弃我取”的风格，故而名胜风景的美妙，贵在于心有所得，有的名胜并不觉得其好，有的无名景色却自认为妙不可言。且将我平生游历一一记之。
余年十(shi)五时，吾父(fu)稼夫公馆于(yu)山阴赵(zhao)(zhao)明(ming)府幕中。有赵(zhao)(zhao)省斋先生名(ming)传(chuan)者，杭(hang)之宿儒也，赵(zhao)(zhao)明(ming)府延(yan)教其子，吾父(fu)命余亦拜投门下。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稼夫公住在绍兴赵县令的衙门里任幕僚。有一位赵省斋先生．名叫赵传，是杭州的名儒。赵县令延请他教授孩子的学业，我父亲也叫我投拜在先生门下。
暇日(ri)出游，得(de)至(zhi)吼山(shan)，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lu)。近山(shan)见(jian)一(yi)石(shi)(shi)洞，上有片石(shi)(shi)横裂欲堕，即从其(qi)下荡(dang)舟入(ru)。豁然空其(qi)中，四面皆(jie)峭壁，俗名之曰“水(shui)园”。
在闲暇的日子里出外游玩，我们来到吼山，距离城市有十余里，陆路不通。靠近吼山看见一个石洞，上面有片状石块横向裂开，像想落下的样子，我们就从下面坐船进去了。里面豁然空阔，四面都是悬崖峭壁，俗名叫“水园”。
临流建石阁(ge)五椽，对面石壁有(you)“观鱼跃”三(san)宇，水(shui)深不(bu)测，相传有(you)巨鳞潜伏(fu)，余投饵试之，仅见不(bu)盈尺者出而唼(sha)食焉。阁(ge)后(hou)有(you)道通旱园，拳石乱(luan)矗，有(you)横(heng)阔如掌者，有(you)柱(zhu)石平其顶而上加(jia)大石者，凿痕(hen)犹在，一无可取。
临水建构了五间石阁，对面石壁上有“观鱼跃”三字。水流深不可测，相传有巨大的鱼潜伏其中，我投鱼饵来试探，仅仅见到不足一尺的鱼儿跃出水面来争食。石阁后面有条路通旱园，旱园内乱石林立，有的像拳头胡乱矗立，有的横向摊开如手掌，有的柱石削平了顶端，再在上面垒块大石头，人工雕凿的痕迹清晰可见，毫无可取之处。
游(you)览既(ji)毕，宴于(yu)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hong)然一响，万山(shan)齐应(ying)，如闻霹雳生(sheng)。此幼时快游(you)之(zhi)始(shi)。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dao)，至(zhi)今以为憾。
游览完毕，我们在水阁里设宴饮酒，叫随从燃放爆竹，轰然一响，千山万壑一齐回应，好像听到了打雷的声音，这是我小时候畅游的开始。 可惜兰亭、禹陵没有去成，到现在还觉得遗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yi)亲老(lao)不(bu)远游，设(she)帐于家，余遂从(cong)至杭，西湖(hu)之胜因得畅(chang)游。结构(gou)之妙，予(yu)以(yi)龙井为最，小有天(tian)园次之。石(shi)取(qu)天(tian)竺(zhu)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shi)古(gu)洞。水取(qu)玉泉，以(yi)水清多鱼，有活(huo)泼趣也。大约至不(bu)堪者(zhe)，葛岭之玛瑙(nao)寺。其余湖(hu)心亭，六一(yi)泉诸(zhu)景(jing)，各有妙处，不(bu)能尽述，然(ran)皆不(bu)脱(tuo)脂粉气，反不(bu)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tian)然(ran)。
到绍兴的第二年，赵先生因为双亲年迈而不能远游他乡，所以在家中设馆授徒。我于是也跟着到了杭州，西湖胜景也因此得以饱览畅游。要说结构的精妙，我认为以龙井为最佳，若论小巧玲珑，天园排在第二位。山石的奇妙则首选天竺山的飞来峰和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水之佳则在玉泉，因为那里水清鱼多，有种活泼的趣味，大概最不值得看的，就是葛岭的玛瑙寺。其他像湖心亭、六一泉等景致，各有各的妙处，不能一一说尽，但都不脱脂粉气，反而不如小静室那样幽雅僻静，情趣接近于天然。
苏小(xiao)墓在西(xi)泠桥侧。土人(ren)指示(shi)，初仅半丘黄土而(er)已(yi)，乾(qian)隆庚子圣(sheng)驾南(nan)巡，曾一(yi)询(xun)及，甲(jia)辰春复举南(nan)巡盛(sheng)典(dian)，则(ze)苏小(xiao)墓已(yi)石筑其(qi)坟(fen)，作八角形(xing)，上立一(yi)碑，大书曰：“钱塘苏小(xiao)小(xiao)之(zhi)(zhi)墓”。从(cong)此吊(diao)古骚人(ren)不须(xu)徘徊(huai)探(tan)访矣(yi)。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chuan)者(zhe)，固不可胜数，即传(chuan)而(er)不久者(zhe)亦不为少，小(xiao)小(xiao)一(yi)名妓耳，自南(nan)齐至今。尽(jin)人(ren)而(er)知之(zhi)(zhi)，此殆(dai)灵气所(suo)钟，为湖山点(dian)缀耶？
苏小小的墓在西冷桥旁边，成八角形，上面立了一块碑，用大字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凭吊古迹的骚人墨客，再不用左右徘徊四处寻找了！我想自古以来湮没于世间而不能流传的忠烈们的魂魄，本来就不可数尽，即使流传但不能久远的也不在少数。小小一个歌妓罢了，从南齐到如今，却尽人皆知，这大概是灵气所聚集的地方，作了西湖山水点缀的缘故吧！
桥北数武有祟文(wen)书院(yuan)，余曾与同学(xue)赵缉之投考(kao)其(qi)中。时(shi)值长夏(xia)，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lan)上。旭日将升，朝(chao)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bai)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gu)皆(jie)清。步至书院(yuan)，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
西冷桥北面几步远的地方有崇文书院，我曾经和同学赵缉之在这里投考。当时正值长夏，我们起得很早，出了钱塘门，过了昭庆寺，上了断桥，坐在石栏杆上。旭日即将升起，朝霞从柳叶外映照过来，枝条的形态充分展现，极其美丽。在白莲花的幽香里，一股清风徐徐吹来，令人身心都觉得清爽。走到崇文书院，考题还没有出。午后交卷。
偕缉(ji)之纳凉于紫云(yun)洞，大可(ke)容(rong)数十(shi)人，石窍上(shang)透日(ri)光。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jiu)于此(ci)。解(jie)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ji)之曰(yue)：“上(shang)有朝(chao)阳台，颇高旷，盍往一(yi)游(you)？”余亦兴(xing)发，奋勇(yong)登其(qi)巅，觉(jue)西湖如镜，杭城如丸(wan)，钱(qian)塘江如带，极目可(ke)数百里(li)。此(ci)生平(ping)第(di)一(yi)大观(guan)也(ye)。
和缉之在紫云洞纳凉。紫云洞很大，可以容纳几十人，洞顶的石孔可以透过日光。有人摆了些小桌子和矮凳子，在这里卖酒。我们便宽衣喝了点小酒，尝了尝干鹿肉，味道很好，用鲜嫩的菱角和雪白的莲藕下酒，微有醉意才走出紫云洞。缉之说：“上面有朝阳台，非常高旷，何不乘兴一游？”我也兴致大发，奋勇登上山巅，只觉西湖如明镜，杭州城如弹丸，钱塘江如练带，极目远望，可达数百里。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大景观。
坐良久，阳乌将落(luo)，相携(xie)下山(shan)，南屏晚钟(zhong)动矣。韬光、云(yun)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zhi)梅花，姑姑庙之(zhi)铁树(shu)，不过尔(er)尔(er)。紫阳洞(dong)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de)之(zhi)，洞(dong)口仅容—指，涓涓流(liu)水而已，相传中有(you)洞(dong)天(tian)，恨不能抉门而入(ru)。
清明日(ri)，先(xian)生春祭扫(sao)墓，挈余(yu)同游(you)。墓在(zai)东岳，是(shi)(shi)乡多(duo)竹，坟丁掘未(wei)出土之(zhi)毛(mao)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gong)客。余(yu)甘之(zhi)，尽其两碗。先(xian)生曰：“噫！是(shi)(shi)虽(sui)味美而克心血，宜(yi)多(duo)食肉以解(jie)(jie)之(zhi)。”余(yu)素不(bu)(bu)贪屠门之(zhi)嚼，至是(shi)(shi)饭量且(qie)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wu)洞(dong)，不(bu)(bu)甚(shen)可观(guan)。水乐洞(dong)峭壁多(duo)藤萝，入洞(dong)如斗(dou)室，有(you)泉流甚(shen)急，其声(sheng)琅琅。池(chi)广仅三尺，深五寸(cun)许(xu)(xu)，不(bu)(bu)溢亦不(bu)(bu)竭。余(yu)俯流就饮，烦躁顿(dun)解(jie)(jie)。洞(dong)外二小亭(ting)，坐(zuo)其中可听泉声(sheng)。衲子请观(guan)万年(nian)缸。缸在(zai)香(xiang)积厨，形甚(shen)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nian)久结(jie)苔(tai)厚尺许(xu)(xu)，冬日(ri)不(bu)(bu)冰(bing)，故不(bu)(bu)损也。
清明时节，先生踏春扫墓拜祭祖先，带我一同前往。墓在东岳，山乡多竹，守坟人挖掘未出土的竹笋，形状像梨子而尖尖，煮作笋羹招待我们。我甘之如饴，一口气喝下两碗。先生说：“唉，竹笋虽美味而克心血，要多吃些肉食来化解。”我平素就不怎么爱食荤腥，今日饭量又因喝了笋羹而大减，也就没食多少肉食。归途中就觉得胸中烦燥，且唇干舌裂。路过石屋洞，无甚可看的。水乐洞峭壁爬满藤萝，洞内窄小如斗室，有一股清泉急流，水声琅琅，下面水池仅宽三尺，深约五寸许，不满溢亦不枯竭。我俯下身子喝了许多泉水，胸中烦燥顿时消解。洞外有两座小亭，坐在里面听泉声琅琅，妙不可言。有和尚请我们去参观万年缸。万年缸在香积厨，非常巨大，以竹筒引来泉水灌入缸内，任其满溢流淌，年深日久大缸四壁结下厚厚的青苔，厚约尺许，故而冬日不会结冰，也不会损坏。
辛丑秋(qiu)八月吾(wu)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bu)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tang)药，昼(zhou)夜不(bu)交睫者几(ji)一月。吾(wu)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ming)状。吾(wu)父呼余嘱(zhu)之曰(yue)：“我(wo)病恐不(bu)起(qi)，汝(ru)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ji)，我(wo)托汝(ru)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wu)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ta)前命拜(bai)为师(shi)。未(wei)几(ji)，得(de)名(ming)医(yi)徐观莲先(xian)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de)徐力(li)起(qi)床。而余则从此(ci)习(xi)幕矣。此(ci)非快事，何记于此(ci)？曰(yue)：此(ci)抛书浪游之始(shi)，故记之。
辛丑秋八月（1781年），我父亲因患上疟疾返回苏州养病。病中的父亲冷了就要火，热了就要冰，我的劝告也不听，疟疾竟转成伤寒，日益病重。我守在病榻前侍奉汤药，日夜不眠不休将近一个月。这时期我媳妇芸娘也大病，精神恹然困顿卧床不起。那段时日我心境恶劣，无以言说。有一日，父亲唤我到病榻前说：“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你守着几本书，终究不是糊口的长久法子。我将你托付给我的盟弟蒋思斋，你仍继承父业吧。”过了一天，蒋思斋来了，我于父亲的病榻前拜他为师。过了些时候，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冶，父亲的病体渐渐痊愈，芸娘亦能慢慢起床了，而我从此以后就开始了习幕生涯。这决非快意之事，为何记录在此呢？答：此乃我放下书本浪游生涯的开始，故须一记。
思斋先(xian)生名襄，是(shi)年冬，即(ji)相(xiang)随习幕(mu)(mu)于奉贤宫舍。有(you)同习幕(mu)(mu)者，顾姓名金鉴，宇鸿干(gan)，号紫霞(xia)，亦(yi)苏州人(ren)也(ye)。为人(ren)慷慨刚毅，直谅(liang)不阿，长(zhang)余一(yi)岁(sui)，呼(hu)(hu)之为兄。鸿干(gan)即(ji)毅然呼(hu)(hu)余为弟，倾心相(xiang)交(jiao)。此余第(di)一(yi)知己交(jiao)也(ye)，惜以二十(shi)二岁(sui)卒(zu)，余即(ji)落落寡交(jiao)，今年且四(si)十(shi)有(you)六矣，茫(mang)茫(mang)沧海，不知此生再遇(yu)知己如鸿干(gan)者否？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一年冬，我便相随他习幕于奉贤官舍。遇到一位同在学习幕僚的同仁顾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乃是苏州同乡。他为人慷慨刚毅，刚正不阿。因他年长我一岁，我称呼他为兄长。鸿干毫不犹豫唤我为弟弟，我们倾心相交。鸿干是我平生第一个知己，叹惜他二十二岁就过早辞世了，我从此落落不和知交难遇。时至今日我已经四十六岁了，沧海茫茫，不知此生还会再遇到像鸿干那样的知己吗？
忆与(yu)鸿(hong)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xiang)。重九(jiu)日，余与(yu)鸿(hong)干俱在苏，有前辈王(wang)小(xiao)侠与(yu)吾(wu)父稼夫公唤女伶(ling)演剧，宴(yan)客吾(wu)家，余患其扰，先一(yi)日约(yue)鸿(hong)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jie)庐之地。芸为整理小(xiao)酒（木盍）。
忆及当年与鸿干相交，襟怀高旷，两人时常兴起隐居山间的念想。九九重阳日，我和鸿干都在姑苏，前辈王小侠和我父亲稼夫公叫来女伶演戏，在我家宴客，我嫌家里闹扰，提前一日就约鸿干共赴寒山登高，趁机寻访有朝一日结庐隐居之地。芸娘为我们打理了一只酒食盒。
越日(ri)天将(jiang)晓，鸿(hong)干已登门(men)相(xiang)邀。遂携（木(mu)盍(he)）出胥(xu)门(men)，入面肆，各饱食。渡胥(xu)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yi)叶(ye)扁(bian)舟(zhou)，到山日(ri)犹(you)未午(wu)。舟(zhou)子颇(po)循良，令其籴米(mi)煮饭(fan)。
第二日，天刚破晓，鸿干已经登门相邀。于是我们携酒食盒出得胥门，进入一家面馆，各自吃得饱饱的。渡过胥江，步行至横塘枣市桥，雇来一叶小舟，抵达寒山时还没到正午。船夫颇为忠厚善良，便叫他买米煮饭。
余(yu)两人(ren)上(shang)岸，先至中峰寺(si)。寺(si)在(zai)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shang)，寺(si)藏深树，山门寂(ji)静，地僻(pi)僧闲，见余(yu)两人(ren)不衫不履，不甚接(jie)待，余(yu)等(deng)志(zhi)不在(zai)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
我们两人上岸，先到了中峰寺。中峰寺在支硎古刹的南面，顺着山道拾阶而上，林木幽深掩映着古寺，山门寂静，幽僻之地少有人来僧人皆闲闲散散，见我们衣衫穿戴很随意，就没有接待的热情，而我和鸿干志不在此，便没有深入游赏。归来小舟上，饭已香熟。
饭毕，舟子携（木盍）相随，瞩(zhu)其(qi)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she)。轩临峭壁，飞凿(zao)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ji)莓苔。坐(zuo)轩下，惟闻(wen)落叶(ye)萧萧，悄无(wu)人迹(ji)。出(chu)门(men)有一亭，嘱(zhu)舟子坐(zuo)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tian)”，循级盘旋，直造其(qi)巅(dian)，曰“上白(bai)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wei)栈，仅可远眺(tiao)。小憩片(pian)刻，即(ji)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yi)。”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zhuan)为登高也(ye)。”
食毕，船夫叮嘱他的儿子守船，携带酒食盒一路相随，由寒山行至高义园的白云精舍。白云精舍紧临悬崖峭壁，下面开凿一方小水池，围有石栏，池内一泓秋水，峭壁上爬满薜荔藤萝，墙上积满青苔。坐在小轩里，只听得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子，叮嘱船夫坐此等候。我们两人从石缝进入，其名为“一线天”，顺着台阶盘旋而上，直登山巅，书有“上白云”，有一庵堂已坍塌，仅存一段破落的栈道，还可远眺。小憩片刻，我们便相扶而下，船夫看见我们说：“登山忘记把酒食盒带上了。”鸿干道：“我们此次出游，是想寻觅归隐栖居之地，并非专门登高的。”
舟子曰：“离(li)此(ci)(ci)南行二(er)三里(li)，有(you)(you)上(shang)沙村，多人家，有(you)(you)隙地，我有(you)(you)表戚范(fan)姓居是村，盍往(wang)一游？”余喜(xi)曰：“此(ci)(ci)明末徐俟(si)斋先生隐居处(chu)也，有(you)(you)园(yuan)闻极(ji)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wang)。
船夫便说：“此地向南行二三里，有一上沙村，人家很多，有空地。我有姓范的表亲就住在这个村里，何不前往一游？”我大喜道：“这村子原是明末徐俟斋先生的隐居之处，听说园林极其幽雅，还从没有去过。”于是船夫便带我们前往。
村在(zai)两(liang)(liang)山(shan)夹(jia)道中。园依山(shan)而(er)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pan)郁之(zhi)势，亭(ting)榭(xie)窗栏尽从(cong)朴素，竹篱(li)茆舍，不愧隐(yin)者之(zhi)居(ju)。中有皂(zao)荚亭(ting)，树大(da)可两(liang)(liang)抱。余(yu)所(suo)历园亭(ting)，此为第一。园左有山(shan)，俗呼(hu)鸡(ji)笼(long)山(shan)，山(shan)峰直竖，上加(jia)大(da)石，如杭城(cheng)之(zhi)瑞石古(gu)洞，而(er)不及其玲(ling)珑(long)。旁一青(qing)石加(jia)榻，鸿干卧(wo)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ting)，既(ji)旷且幽，可以开(kai)樽矣。”因拉(la)舟子同饮(yin)，或(huo)歌或(huo)啸，大(da)畅胸怀。土人知余(yu)等觅(mi)地而(er)来(lai)，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shui)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shui)。”（岂意竟成(cheng)谶语！）酒瓶既(ji)罄，各采野菊插(cha)满两(liang)(liang)鬓。
上沙村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中。园林依山而无石，很多老树呈盘曲纡回之势，亭台窗榭栏杆一派素朴，竹篱茅舍，真不愧为隐士的居所。园中有一皂荚亭，树大得可尽两人相抱。我平生所历园亭，此园排在第一位。园子左边有山，民间称为鸡笼山，山峰挺直，顶上叠加巨石，犹如杭州城之瑞石古洞，只是不及瑞石古洞的玲珑。山旁有一床榻形状的大青石，鸿干躺在上面说：“此地仰可观峰岭，俯可视园亭，既高旷且幽静，可以一醉方休了。”邀上船夫与我们共饮，三人或唱歌或长啸，畅饮开怀。当地人得知我们是来寻地的，误以为是相地看风水，便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说：“只求合意，不讲风水。”（岂知竟一语成谶！）酒水饮尽，我们各自采来野菊花插满双鬓。
归(gui)舟，日已(yi)将没。更许(xu)抵(di)家(jia)，客犹未(wei)散。芸(yun)私告(gao)余曰(yue)(yue)：“女(nv)伶中有(you)兰官者(zhe)(zhe)，端庄可(ke)取。”余假(jia)传母(mu)命呼之(zhi)入内，握其腕而睨之(zhi)，果(guo)丰颐白腻。余顾芸(yun)曰(yue)(yue)：“美则(ze)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yun)曰(yue)(yue)：“肥者(zhe)(zhe)有(you)福相。”余曰(yue)(yue)：“马亏嵬(wei)之(zhi)祸，玉环之(zhi)福安在？”芸(yun)以(yi)他辞(ci)遣之(zhi)出。谓余曰(yue)(yue)：“今(jin)日君又(you)大醉耶(ye)？”余乃历述所游(you)，芸(yun)亦神往者(zhe)(zhe)久之(zhi)。
归途乘舟，太阳将要落山。我在打更时分抵家，宾客还没有散去。芸娘悄悄对我说：“女伶中有一兰官，端庄可爱。”我便假传母亲的意思唤她过来，握着她的手腕细细打量，果然丰满白晳。我对芸娘说：“美倒是美，终归名不副实。”芸娘说：“白胖的人有福相。”我说：“马嵬坡之祸，杨玉环的福气何在？”芸娘便找个托辞打发了她，然后问我：“今天夫君又喝得大醉？”我便将一日游历细细讲来，芸娘听了亦神往许久。
癸(gui)卯春，余(yu)从(cong)思(si)斋先生就维扬(yang)之聘(pin)，始见金(jin)、焦(jiao)面(mian)目。金(jin)山宜远观，焦(jiao)山宜近(jin)视，惜(xi)余(yu)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du)江而北(bei)，渔(yu)洋所谓“绿杨城郭是(shi)扬(yang)州”一语已活现矣！
癸卯年春天（1783年），我跟随思斋先生到扬州就聘，初见到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看，只惜我往来其间从没有登山临眺过。渡江向北，王渔洋所写“绿杨城郭是扬州”的美景就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了！
平山(shan)(shan)堂离城(cheng)约三四里，行其途有(you)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xiang)，点(dian)缀(zhui)(zhui)天然(ran)，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bu)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jia)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luo)至山(shan)(shan)，气势俱贯(guan)。其最难(nan)位置处，出城(cheng)入景，有(you)一里许紧沿城(cheng)郭。夫城(cheng)缀(zhui)(zhui)于旷远重山(shan)(shan)间，方可(ke)入画，园林有(you)此，蠢笨(ben)绝伦。而观其或(huo)(huo)亭或(huo)(huo)台、或(huo)(huo)墙或(huo)(huo)石(shi)、或(huo)(huo)竹或(huo)(huo)树，半(ban)隐半(ban)露(lu)间，使游人不(bu)觉其触目，此非胸有(you)丘壑者断(duan)难(nan)下手(shou)。城(cheng)尽，以(yi)虹(hong)园为首折面向(xiang)北，有(you)石(shi)梁曰“虹(hong)桥(qiao)”，不(bu)知园以(yi)桥(qiao)名乎(hu)(hu)？桥(qiao)以(yi)园名乎(hu)(hu)？
平山堂离扬州城约三四里，走完全程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造景，然而奇思妙想，点缀天然，即使天上的瑶池阆苑、琼楼玉宇，也不过如此吧。其绝妙之处在于十多家园林亭台天然合一，左右联络到山边，气势融合贯通。其最难布置的地方是，出城进入景观，有一里左右园亭是紧挨着城郭而建的。按常理来说，城郭须点缀在旷远的重山之间，方有入画的意境，如果园林也按此修建，那就愚蠢到极点了。而从任何角度观赏平山堂的亭台、山墙、石头，竹林或碧树，都在半隐半露之间，使游人不觉得唐突直白，此等设计定是胸中有丘壑者的大手笔。城的尽头，以虹园为首转弯向北方，有石拱桥名“虹桥”，不知是虹园以桥命名，还是虹桥以园命名呢？
荡舟过(guo)，曰“长堤春柳”，此景不(bu)缀城(cheng)脚而(er)缀于此，更见(jian)布(bu)置之妙。再折而(er)西(xi)，垒土(tu)(tu)立庙，曰“小(xiao)金(jin)山(shan)”，有(you)(you)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fei)俗笔。闻(wen)此地本(ben)沙(sha)土(tu)(tu)，屡筑不(bu)成，用木(mu)排若干(gan)，层叠加土(tu)(tu)，费数万金(jin)乃成，若非(fei)商家，乌能(neng)如是。过(guo)此有(you)(you)胜(sheng)概楼，年(nian)年(nian)观竞渡于此。河面(mian)(mian)较宽(kuan)，南北跨(kua)一莲花桥，桥门(men)通八面(mian)(mian)，桥面(mian)(mian)设五亭(ting)，扬人呼为(wei)“四盘一暖锅”，此思(si)穷力竭(jie)之为(wei)，不(bu)甚可取。
荡一叶轻舟，驶过“长堤春柳”，此处景致不点缀在城郭脚下而安放于此，更见布置的匠心独具。再折向西，垒土建立庙宇，称其“小金山”，有此小金山一挡便觉气势紧凑，更非寻常设计。听闻此地本是沙土，屡次构筑都不能成功，后用许多木排打桩，层层叠叠堆积土方，花费数万黄金方告成，若不是大商家，绝不会这样做。经过此地有胜概楼，人们年年在此观看竞渡。河面较宽阔，南北横跨一座莲花桥，桥门通向八面，桥面设有五亭，扬州人称其为“四盘一暖锅”，这是才思穷尽的生硬作为，并不怎么可取。
桥南(nan)有(you)(you)莲心寺(si)，寺(si)中(zhong)突起(qi)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dian)角红墙松柏掩映(ying)，钟(zhong)磬时闻，此(ci)天(tian)下园亭所(suo)未有(you)(you)者。
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耸云宵，大殿一角有红墙松柏掩映，时听钟鼓声声，这是天下园林都不曾有的景观。
过(guo)桥见(jian)三(san)层高阁，画栋飞檐，五(wu)采(cai)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ming)目“五(wu)云(yun)多处(chu)”，如作(zuo)文(wen)中(zhong)间之(zhi)大结构也(ye)。过(guo)此名(ming)“蜀冈朝阳(yang)”，平(ping)坦无奇，且属附(fu)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dui)土植竹树，作(zuo)四五(wu)曲。似已(yi)山穷(qiong)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ping)山之(zhi)万松林已(yi)列于前(qian)矣(yi)。“平(ping)山堂”为欧阳(yang)文(wen)忠公所(suo)书。所(suo)谓淮东第五(wu)泉，真(zhen)者在假山石洞中(zhong)，不(bu)过(guo)一井(jing)耳，味与天泉同(tong)；其荷亭中(zhong)之(zhi)六孔铁(tie)井(jing)栏者，乃系假设，水不(bu)堪饮。九峰园另(ling)在南门幽静处(chu)，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zhi)冠。康山未到，不(bu)识如何(he)。
过桥见三层高高的楼阁，飞檐画栋，五彩绚丽，太湖石堆叠，白石栏相围，名为“五云多处”，犹如作文之中承前启后的大结构。过了此处是“蜀冈朝旭”的地方，平淡无奇，不过牵强附会罢了。渐近山下时，河面一下子被束起来，堆土植下竹林树木，河水形成四五道弯曲。眼看着山穷水尽，忽然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迎现眼前了。“平山堂”为欧阳修先生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洞中，不过一口井罢了，水味与雨水一样；荷亭中被井栏围着的六孔水井，是假的水井，水根本不能喝。九峰园处在南门一幽静之地，饶有天机和趣味，我以为当居诸园之首。康山没有去，不知道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