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仰(yang)瞩，见丛树交花，娇(jiao)红稚绿，傍水依山(shan)，极饶幽趣(qu)。惜不得其门而入，问(wen)途以(yi)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zhi)，烹碧罗春(chun)，饮之(zhi)极佳。询虞(yu)山(shan)何处最(zui)胜，一游者曰：“从此出(chu)西关(guan)，近(jin)剑(jian)门，亦虞(yu)山(shan)最(zui)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yu)欣(xin)然(ran)从之(zhi)。
院墙外观赏，只见丛树鲜花交相辉映，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富有幽趣。可惜不得进门细观，一路边走边打听，途中遇见一煮茶的蓬子，便坐了进去，煮碧罗春一壶，味道极好。向其询问虞山何处最美，一游人道：“从此出西关，靠近剑门，才是虞山最佳之地，阁下若想去，愿意作向导。”我欣然接受了。
出西门(men)，循(xun)山(shan)脚，高低约(yue)数里(li)，渐(jian)见山(shan)峰屹(yi)立，石作横纹(wen)，至则一(yi)山(shan)中(zhong)分，两壁(bi)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shi)将(jiang)倾堕。其(qi)人曰：“相传上有(you)洞(dong)府(fu)(fu)，多(duo)仙景，惜无(wu)径(jing)可登。”余兴(xing)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qi)巅。所(suo)谓洞(dong)府(fu)(fu)者(zhe)，深仅丈许(xu)，上有(you)石罅，洞(dong)然(ran)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fu)面壁(bi)，依藤(teng)附蔓而下。其(qi)人叹曰：“壮裁！游兴(xing)之(zhi)豪，未(wei)见有(you)如(ru)君者(zhe)。”余口(kou)渴思饮(yin)，邀其(qi)人就野店沽饮(yin)三(san)杯(bei)。阳乌将(jiang)落，未(wei)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块，怀之(zhi)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fan)锡(xi)山(shan)。此(ci)余愁苦中(zhong)之(zhi)快游也。
出了西门，沿着山脚行来，高高低低行了数里路，渐见山峰屹立，石头有横纹，走近则一山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壁凹凸不平，高数十仞，走得近时需要高高仰视，好像随时要堕落下来的样子。同行的游人说：“相传山顶有洞府，多仙景，可惜没有登山的路。”我兴致勃发，挽起袖子卷起衣角，学猴子的姿势攀援而上，直达山巅。所谓洞府，深仅丈许，上有石缝，天空洞然可见。弯腰向山下望，双腿软得要掉下去。于是用肚腹贴着石壁，抓着山涯上的藤蔓才下来。游人叹服道：“厉害呀！如此好游兴，还没有见过像阁下这样的。”我口渴想小饮，就邀他到山下野店饮了三杯。太阳将要落山，未能一一游遍，拾得十多块绛褐色的小石头，揣在怀里返回，然后背着书箱搭乘夜航船到姑苏，仍然返回锡山华家。此是我在愁苦生活中的一次快意之游。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jun)之变，行将弃家(jia)远遁，友人(ren)夏揖山挽留(liu)其家(jia)。秋八月，邀余同(tong)往(wang)东(dong)海(hai)永(yong)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chong)明。出刘河口，航海(hai)百余里。新(xin)涨初(chu)辟，尚(shang)无街市(shi)。茫茫芦荻，绝少人(ren)烟，仅有同(tong)业丁氏(shi)仓(cang)库数十椽，四面掘沟(gou)河，筑堤栽(zai)柳绕于外。
嘉庆甲子春（1804年），我痛遭父亲病逝而家庭离散之变故，准备弃家到深山修行，友人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的府上。秋八月，邀请我同去东海永泰沙收利息。永泰沙隶属崇明，乘船出刘河口，在海上航行百余里才到。这是块随着涨潮才开辟的新地方，还没有街市形成。茫茫一片芦荻，人烟稀少，仅有夏揖山的同伙丁氏几十间仓库，四面挖了河沟，筑了河堤，栽了杨柳。
丁(ding)字(zi)实(shi)初，家于崇(chong)，为(wei)(wei)一沙(sha)之首户；司会计(ji)者姓(xing)王(wang)。俱家爽好客，不拘(ju)礼节，与(yu)余乍见即(ji)同故交。宰猪(zhu)为(wei)(wei)饷(xiang)，倾瓮为(wei)(wei)饮。令则(ze)(ze)拇战(zhan)，不知诗文；歌则(ze)(ze)号呶，不讲音律。酒酣(han)，挥工人舞拳相扑为(wei)(wei)戏。蓄牯牛(niu)百余头，皆露宿堤(di)上(shang)。养鹅(e)为(wei)(wei)号，以防海盗。日则(ze)(ze)驱鹰犬猎(lie)于芦丛沙(sha)渚(zhu)间，所获(huo)多飞(fei)禽。余亦(yi)从之驰逐(zhu)，倦则(ze)(ze)卧。
丁氏字实初，家在崇明，为永泰沙的首户；会计姓王。都是豪爽好客的性情，不拘礼节，与我乍一相见就如同故交。杀猪作菜肴，把所有的酒都搬出来喝。行酒令就会划拳，不会吟诵诗文，唱歌则是号叫，不讲究音律节奏。酒酣耳热时，便指挥工人们挥拳摔跤作乐子。蓄养了百余头牯牛，皆露宿在河堤上。养白鹅为号子，以防海盗。白日里则驱赶着鹰犬狩猎于芦苇与沙滩之间，常能捕获一些禽鸟。我也随着他们四处驱赶追逐，倦了就躺在沙地上休息。
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yi)字号(hao)圈筑高堤，以防潮(chao)(chao)汛。堤中(zhong)通有(you)水窦，用(yong)闸启闭，旱则(ze)(ze)长潮(chao)(chao)时(shi)启闸灌之，潦则(ze)(ze)落潮(chao)(chao)时(shi)开(kai)闸泄(xie)之。佃人皆散处如(ru)列星，一(yi)呼俱集，称业户(hu)曰“产(chan)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ze)(ze)野横过于狼(lang)虎；幸(xing)一(yi)言公平，率然拜(bai)服(fu)。
他们带我到一处园田耕作成熟的地块，每一块地都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留有水洞，设置闸门开关，旱季时随着涨潮之水开闸灌溉，水涝时则随着落潮之水开闸泄洪。佃农皆四散各处如星罗棋布，一呼俱应，称业户为“产主”，唯唯听命的样子，很是朴诚可爱。然而，若以非义之事激愤他们，则野蛮粗横胜过于虎狼，如果所言公平公正，就会率然信服。
风雨(yu)晦(hui)明，恍同(tong)(tong)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tao)，枕畔潮(chao)声如鸣金鼓(gu)。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you)红灯大如栲(kao)栳，浮(fu)于海中，又(you)见红光(guang)烛天，势同(tong)(tong)失火，实初日(ri)：“此(ci)处起现(xian)神灯神火，不久又(you)将涨(zhang)出沙田矣。”揖(yi)山兴致(zhi)素豪，至(zhi)此(ci)益(yi)放。余更肆无(wu)忌惮，牛(niu)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qi)兴之所(suo)至(zhi)，真生平无(wu)拘之快游也。事竣(jun)，十月始归。
不管刮风下雨，白天还是黑夜，都好像置身于遥远的古代。躺在床上向外看是海水涛涛，枕畔潮起潮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一个夜晚，忽然望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竹筐，漂浮于海面，又得见红光燃红了半边天，好像失火了一样。实初道：“这里每当出现神灯神火，不久就要涨出沙田了。”揖山素来兴致豪逸，至此越发豪放。我更加肆无忌惮，牛背上狂歌，沙滩上醉舞，兴之所至，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真是平生无拘无束的快意之游啊。事情完成，十月份返程。
吾(wu)苏虎丘(qiu)之胜，余(yu)取后(hou)山之千顷云一处，次(ci)则剑池而已，余(yu)皆半借人工，且(qie)为脂粉所(suo)污，已失山林本相。即(ji)新起之白(bai)公祠、塔影桥，不(bu)过留雅(ya)名耳。其(qi)冶(ye)坊滨，余(yu)戏改为“野芳滨”，更不(bu)过脂乡粉队，徒(tu)形其(qi)妖冶(ye)而已。其(qi)在城中最著(zhu)名之狮子林，虽曰(yue)云林手笔，且(qie)石(shi)质玲(ling)珑(long)，中多古木(mu)，然以(yi)大势观之，竟(jing)同乱堆煤(mei)渣，积以(yi)苔(tai)藓，穿(chuan)以(yi)蚁灾(zai)，全无山林气势。以(yi)余(yu)管(guan)窥(kui)所(suo)及(ji)，不(bu)知(zhi)其(qi)抄。灵岩山，为吴王(wang)馆(guan)娃宫故(gu)址，上有西施洞(dong)、响屉廊、采香(xiang)径诸胜，面其(qi)势散(san)漫，旷无收束，不(bu)及(ji)天平支(zhi)硎之别(bie)饶幽趣。
家乡姑苏虎丘的胜景，我独爱后山的千顷云，再者是剑池，其余多借用了人力，且被脂粉气所粉饰，已经失去了山林原本的意境。即便是新起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徒有雅名而已。这个地方的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是扎进脂粉堆里，徒有妖冶的形貌罢了。在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世人虽称具有元代画家倪云林的手笔，且石质玲珑，古木参天，然而从大局观看，却如同乱堆的煤渣，累积一些苔藓，蚁穴穿了一些缝隙，全然没有山林的气势。以我视线观察所及，不知妙在何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履廊、采香径诸景胜，然而其态势散漫，空旷无收束，比不上天平、支硎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一(yi)名(ming)元墓，西(xi)背太湖，东(dong)对(dui)锦峰，丹崖翠阁，望如(ru)图画，居人种梅(mei)为业，花开(kai)数十里，一(yi)望如(ru)积雪，故(gu)名(ming)“香(xiang)雪海”。山之(zhi)(zhi)左(zuo)有古柏四树，名(ming)之(zhi)(zhi)曰“清(qing)、奇、古、怪”：清(qing)者(zhe)，一(yi)株(zhu)挺直，茂如(ru)翠盖；奇者(zhe)，卧地(di)三曲，形“之(zhi)(zhi)”字；古者(zhe)，秃顶扁阔，半朽如(ru)掌(zhang)；怪者(zhe)，体(ti)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chuan)汉以前物也。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一眼望去如图如画，本地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而得名“香雪海”。山的左边有四树古柏，名为“清、奇、古、怪”：清柏，一株挺直，繁茂如绿色华盖；奇柏，树干卧地呈三曲之状，形“之”字；古柏，树顶秃，树干扁平，半朽的部分形如手掌；怪柏，树干皆似旋转的螺。相传这四树古柏是汉代之前的古物了。
乙丑(chou)孟春(chun)，揖(yi)山(shan)(shan)(shan)尊人莼芗先(xian)生偕(xie)其弟介石(shi)，率子侄四(si)人，往幞山(shan)(shan)(shan)家祠春(chun)祭，兼(jian)扫祖墓(mu)，招余同往。顺道先(xian)至灵(ling)岩山(shan)(shan)(shan)，出虎(hu)山(shan)(shan)(shan)桥，由费(fei)家河进香(xiang)雪海现梅(mei)。幞山(shan)(shan)(shan)祠宇即藏于(yu)香(xiang)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ju)香(xiang)，余曾(ceng)为介石(shi)画《幞山(shan)(shan)(shan)风木国》十二册。
乙丑孟春（1805年），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带着子侄四人，前往幞山家祠春祭，并拜扫袓墓，叫我一同前往。顺道先去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幞山家祠就藏身于香雪海中，这时节梅花正盛，谈吐呼吸之间香气盈盈，我曾为介石画下《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是年九月(yue)，余从石琢堂殿(dian)撰赴四川重(zhong)庆府之(zhi)(zhi)任，溯(su)长(zhang)江(jiang)而(er)上(shang)(shang)，舟抵皖城(cheng)(cheng)。皖山(shan)之(zhi)(zhi)麓(lu)，有(you)(you)元(yuan)季忠臣余公之(zhi)(zhi)墓，墓侧(ce)有(you)(you)堂三楹，名(ming)曰“大(da)观(guan)亭(ting)”，面(mian)临南湖，背(bei)(bei)倚(yi)潜山(shan)。亭(ting)在(zai)山(shan)脊，眺远颇畅。旁有(you)(you)深(shen)廊，北(bei)(bei)窗洞(dong)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ru)桃李。同游者(zhe)(zhe)(zhe)为(wei)蒋寿朋(peng)、蔡子(zi)琴。南城(cheng)(cheng)外又有(you)(you)王氏园，其地长(zhang)于(yu)(yu)东西，短于(yu)(yu)南北(bei)(bei)，盖北(bei)(bei)紧背(bei)(bei)城(cheng)(cheng)、南则临湖故也(ye)。既(ji)限于(yu)(yu)地，颇难位(wei)置，而(er)观(guan)其结构，作重(zhong)台叠(die)馆之(zhi)(zhi)法。重(zhong)台者(zhe)(zhe)(zhe)，屋上(shang)(shang)作月(yue)台为(wei)庭院，叠(die)石栽(zai)花(hua)于(yu)(yu)上(shang)(shang)，使(shi)游人(ren)不(bu)知脚下有(you)(you)屋。盖上(shang)(shang)叠(die)石者(zhe)(zhe)(zhe)则下实，上(shang)(shang)庭院者(zhe)(zhe)(zhe)则下虚，故花(hua)木(mu)仍得地气而(er)生也(ye)。叠(die)馆者(zhe)(zhe)(zhe)，楼上(shang)(shang)作轩(xuan)，轩(xuan)上(shang)(shang)再作平台。上(shang)(shang)下盘折，重(zhong)叠(die)四层，且有(you)(you)小(xiao)池(chi)，水不(bu)漏泄，竟莫测(ce)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yong)砖石为(wei)之(zhi)(zhi)，承重(zhong)处仿(fang)照西洋立柱法。幸面(mian)对(dui)南湖，目无所阻，骋怀(huai)游览，胜于(yu)(yu)平园。真人(ren)工(gong)之(zhi)(zhi)奇绝者(zhe)(zhe)(zhe)也(ye)。
这年九月，我跟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府就任，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抵达皖城。潜山的山麓之上，有元末忠臣余阙之墓，墓地旁边有三间厅堂，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倚潜山。亭子在山脊，远眺一派畅然。旁边有深长的廊，北窗洞开，正值霜叶初红，灿烂一如桃李。同游之人有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形有着东西长，南北短的特点，皆因为北面背靠城池，南面临向太湖的缘故。既受限于地形，颇难布置，而观察它的结构，作了重台叠馆的方法。所谓重台，屋子上留月台作庭院，在上面叠石栽花，使游人不觉得脚下有屋。且上面堆叠土石的地方则下面实，上面作为庭院的地方则下面虚，故而花木仍可以得到地气而生长。叠馆的地方，楼上作轩房，轩房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建有小池，水不漏泄，竟然不能猜测哪里为虚哪里为实。其立脚的地方全用砖石建造，承重之处仿照西洋立柱的方法。幸而面对南湖，目之所及一无所阻，任人驰骋胸怀游思如缕，胜于平平无实的亭园。真是人工奇绝之地。
武昌黄(huang)(huang)鹤(he)楼在黄(huang)(huang)鹄(hu)矶上，后拖黄(huang)(huang)鹄(hu)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fei)(fei)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yu)(yu)汉阳(yang)晴川阁相对(dui)。余与(yu)(yu)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fei)(fei)舞，遥指银(yin)山玉树，恍如身(shen)在瑶台。江中往来(lai)(lai)小艇(ting)，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ming)利(li)之心至此一冷。壁(bi)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ying)对(dui)有云(yun)：“何时黄(huang)(huang)鹤(he)重来(lai)(lai)，且(qie)共倒金(jin)樽，浇洲渚千(qian)年芳草；但见白云(yun)飞(fei)(fei)去，更谁(shei)吹玉笛，落江城五(wu)月梅花。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民间俗称蛇山。黄鹤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而屹立，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我与琢堂冒雪登楼，站楼上俯视长空，大雪如琼花飞舞，遥望着一片银山玉树，恍惚身在瑶台仙境。江中小艇来来往往，纵横颠簸，如浪卷残叶，令人到此名利之心一冷。墙壁上有很多题词咏诗，不能一一记忆下来，但记得一幅楹对是这么写的：“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bi)(bi)在府城汉川门(men)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bi)(bi)。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渭(wei)之赤鼻(bi)山，东坡游此作(zuo)二赋(fu)，指为吴魏交兵(bing)处，则非(fei)也。壁(bi)(bi)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fu)亭。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滨，截然如同绝壁。四周石头皆是绛红色，故而得名赤壁。《水经》称其为赤鼻山，苏东坡游此地时作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指此地为吴魏两国交兵之处，其实不然。赤壁下方已成陆地，上面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dong)抵荆(jing)州(zhou)。琢堂(tang)得升潼关观察之信(xin)，留余(yu)住荆(jing)州(zhou)，余(yu)以未得见(jian)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tang)入川，而哲(zhe)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xi)芝堂(tang)俱留于荆(jing)州(zhou)，居刘氏废园(yuan)。余(yu)记(ji)其厅额(e)曰“紫(zi)藤红树(shu)(shu)山房(fang)”。庭阶围以石(shi)栏，凿方池一(yi)(yi)亩；池中建(jian)一(yi)(yi)亭(ting)，有(you)石(shi)桥通焉；亭(ting)后筑土垒石(shi)，杂(za)树(shu)(shu)丛生；余(yu)多旷地(di)，楼阁俱倾颓(tui)矣。
这一年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接到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信函，留我暂住荆州，就这样与蜀中山水擦肩而过，令我深感怅然。彼时琢堂去四川，而哲嗣敦夫的家眷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大家住在刘氏废园。我记得其厅堂的匾额上书着“紫藤红树山房”。庭前的台阶上围着石栏，开凿方形水池一亩；池中建有一亭，有石桥相通；亭后堆筑土石，草树杂乱丛生；其余多空旷荒地，亭台楼阁都已倾倒荒废了。
客(ke)中无事，或(huo)吟(yin)或(huo)啸，或(huo)出游，或(huo)聚谈。岁(sui)暮虽(sui)资斧不继(ji)，而上下雍(yong)雍(yong)，典衣沽酒(jiu)，且(qie)置锣(luo)鼓敲之(zhi)。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si)两烧(shao)刀，亦必大施觞政。
客居无事，我们常常吟诵啸歌，或出外游赏，或聚友清谈。岁暮年尾虽然盘缠短缺，而我们上下雍雍一室，典当衣物沽酒来饮，且会敲锣打鼓寻欢作乐。每个夜晚必饮酒，每晚饮酒必行酒令。手头实在困窘时，哪怕只买四两浇刀酒，也要大行酒令。
遇同乡蔡(cai)姓者，蔡(cai)子(zi)琴与叙宗(zong)系，乃其(qi)族(zu)子(zi)也，倩其(qi)导游名胜。至府学(xue)前之曲江楼(lou)，昔张(zhang)九龄为长史(shi)时(shi)(shi)，赋(fu)诗(shi)(shi)其(qi)上(shang)，朱子(zi)亦有(you)(you)诗(shi)(shi)曰：“相思欲回首，但(dan)上(shang)曲江楼(lou)。”城上(shang)又有(you)(you)雄(xiong)楚搂，五代(dai)时(shi)(shi)高氏所建。规(gui)模雄(xiong)峻，极(ji)目可(ke)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you)(you)画意(yi)。荆州府署即关壮缪(mou)帅府，仪门内有(you)(you)青(qing)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fang)罗含(han)宅于城西(xi)小湖上(shang)，不遇。又访(fang)宋(song)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luan)，遁归江陵(ling)，居宋(song)玉故宅，继(ji)改为酒(jiu)家，今则不可(ke)复识矣。
遇到一个蔡姓同乡，蔡子琴与他叙宗族，乃是同族的子辈，就请他给我们导游名胜风景。去游赏府学前面的曲江楼，唐代张九龄任长史时，曾赋诗楼上，朱熹也写有诗句：“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楼，为五代时期高氏所建。规模雄浑峻伟，极目可望数百里远。一水绕城而傍，岸边尽植垂柳，荡一叶小舟往来水间，颇有画意。荆州府衙所在地即当年的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是赤免马的食槽。于城西小湖上，走访罗含的宅第，寻而不遇。又去城北走访宋玉故宅。当年庾信遭遇侯景之乱，隐归江陵，就住在宋玉故宅，后来改为酒家，如今已经辩认不出来了。
是年(nian)大除，雪后(hou)极(ji)寒，献岁发(fa)春(chun)，无贺年(nian)之扰，日惟燃纸炮、放(fang)纸鸢、扎(zha)纸灯(deng)以为乐。既(ji)而风传花信，雨(yu)濯(zhuo)春(chun)尘，琢堂诸姬携其(qi)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deng)陆，直赴潼关。
这一年除夕，雪后极寒。新春伊始万象更新，客居他乡自然没有贺年的闹扰，每日里以燃放纸炮、放纸鸢、扎灯笼为乐事。既而花信风至，春雨洗濯尘埃。琢堂的诸位夫人带着少女幼子顺长江而下，敦夫于是重整行装，全部人马一起出发。由樊城登陆上岸，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xi)出(chu)函谷关(guan)(guan)(guan)，有“紫气东来”四(si)宇，即(ji)老子乘青(qing)牛所过之地。两(liang)山夹道(dao)，仅容二马(ma)并(bing)行。约十里即(ji)潼关(guan)(guan)(guan)，左(zuo)背峭(qiao)壁，右临黄河，关(guan)(guan)(guan)在山河之间(jian)扼喉(hou)而起，重楼垒垛(duo)，极其雄峻。而车(che)马(ma)寂然，人烟(yan)亦稀。昌黎诗曰(yue)：“日照潼关(guan)(guan)(guan)四(si)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ye)？
一行人马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个字，即老子乘青牛经过之地。函谷关由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行十里就是潼关城，左边背靠峭壁，右边濒临黄河，关口在山河之间，扼着咽喉要道拔地而起，重重楼台碉堡石垛，极其雄峻。然而车马寂然，人烟稀少。韩昌黎有诗句：“日照潼关四扇开”，也是言其冷落的意思吗？
城(cheng)(cheng)(cheng)中(zhong)观(guan)(guan)察之(zhi)下(xia)(xia)，仅(jin)一别驾。道署(shu)紧靠北(bei)(bei)城(cheng)(cheng)(cheng)，后有(you)(you)园(yuan)圃，横长约(yue)三亩(mu)。东西(xi)(xi)凿(zao)两(liang)池(chi)(chi)，水从西(xi)(xi)南(nan)(nan)墙外而入，东流至(zhi)两(liang)池(chi)(chi)间(jian)(jian)(jian)，支分三道：一向南(nan)(nan)至(zhi)大(da)厨房，以供日(ri)用；一向东入东池(chi)(chi)；一向北(bei)(bei)折西(xi)(xi)、由石螭口(kou)中(zhong)喷入西(xi)(xi)池(chi)(chi)，绕(rao)至(zhi)西(xi)(xi)北(bei)(bei)，设闸泄(xie)泻，由城(cheng)(cheng)(cheng)脚转北(bei)(bei)，穿窦(dou)而出，直下(xia)(xia)黄(huang)(huang)河。日(ri)夜环流，殊清人(ren)耳。竹(zhu)树阴浓，仰不见(jian)天。西(xi)(xi)池(chi)(chi)中(zhong)有(you)(you)亭，藕花(hua)绕(rao)左右。东有(you)(you)面南(nan)(nan)书(shu)室三间(jian)(jian)(jian)，庭有(you)(you)葡萄架，下(xia)(xia)设方(fang)石，可(ke)弈可(ke)饮，以外皆(jie)菊畦(qi)。西(xi)(xi)有(you)(you)面东轩(xuan)(xuan)屋(wu)三间(jian)(jian)(jian)，坐(zuo)其(qi)中(zhong)可(ke)听流水声。轩(xuan)(xuan)南(nan)(nan)有(you)(you)小(xiao)门可(ke)通内室。轩(xuan)(xuan)北(bei)(bei)窗下(xia)(xia)另凿(zao)小(xiao)池(chi)(chi)，池(chi)(chi)之(zhi)北(bei)(bei)有(you)(you)小(xiao)庙，祀(si)花(hua)神。园(yuan)正中(zhong)筑三层(ceng)楼一座，紧靠北(bei)(bei)城(cheng)(cheng)(cheng)，高与(yu)城(cheng)(cheng)(cheng)齐(qi)，俯视城(cheng)(cheng)(cheng)外即黄(huang)(huang)河也。河之(zhi)北(bei)(bei)，山如屏列，已属山西(xi)(xi)界。真洋(yang)洋(yang)大(da)观(guan)(guan)也！
城中观察使辖下行辕，仅一“别驾”。道署紧靠着北城，后面有园圃，宽约三亩。东西开凿两方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引入，向东流入两池之间时，分出三条支流：一条向南流至大厨房，供日常之用；一条流向东池；一条向北转向西、由石龙口中喷入西池，再绕至西北，设闸口泄水，水由城脚转向北，穿过水洞而出城，直接注入黄河。日里夜里水声环流不息，很是清净耳目。行署内修竹绿树，浓荫蔽日。西池中有亭子，藕花环种四周。东边有朝南的书房三间，庭院种葡萄架，架下设方石桌几，可对弈可对饮，书房外皆艺菊。西边有朝东的轩房三间，坐房中可听流水声。轩房南有小门可通向内室。轩房北窗下另开凿有小池，小池的北方有一小庙，用来祭祀花神。园子中心筑有一座三层的楼宇，紧靠北城，高度与城墙并齐，站在楼上俯视城外就是黄河。黄河之北，群山如画屏，已经属于山西地界。真是洋洋大观啊！
余(yu)居园南(nan)，屋如舟式，庭(ting)有(you)土山，上有(you)小亭，登之(zhi)(zhi)可览园中(zhong)之(zhi)(zhi)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yu)颜其斋曰”不(bu)系之(zhi)(zhi)舟”。此余(yu)幕游以来第一好(hao)居室也。土山之(zhi)(zhi)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han)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yi)。眷属移(yi)寓潼川书院，余(yu)亦随往(wang)院中(zhong)居焉。
我住在园子南边，屋子形如小舟，庭院有土山，土山上有小亭，登亭可观览园子的概貌，绿荫四合，夏日里都感觉不到暑气。琢堂为我的这间斋室题名“不系之舟”。这应是我幕游生涯中排在第一的好居室呢。我在土山之间，艺菊十多种，可惜还没等到菊花含葩，而琢堂就调任山东左廉访了。眷属都移居潼川书院，我也随着前往书院安身。
琢堂先(xian)赴任(ren)，余与(yu)子(zi)琴、芝堂等无(wu)事，辄出游。乘(cheng)骑至华阴庙(miao)。过华封(feng)里(li)，即(ji)尧时三祝(zhu)处(chu)。庙(miao)内多(duo)秦槐(huai)汉柏，大皆三四抱(bao)(bao)(bao)，有(you)槐(huai)中(zhong)抱(bao)(bao)(bao)拍而生(sheng)(sheng)者(zhe)(zhe)，柏中(zhong)抱(bao)(bao)(bao)槐(huai)而生(sheng)(sheng)者(zhe)(zhe)。殿廷古(gu)碑甚(shen)多(duo)，内有(you)陈(chen)希(xi)夷书(shu)“福”、“寿(shou)”字。华山(shan)之(zhi)(zhi)脚有(you)玉泉(quan)(quan)院，即(ji)希(xi)夷先(xian)生(sheng)(sheng)化形(xing)骨蜕(tui)处(chu)。有(you)石洞如(ru)斗室，塑先(xian)生(sheng)(sheng)卧(wo)像于石床。其地水净沙明，草多(duo)绛色(se)，泉(quan)(quan)流甚(shen)急(ji)，修竹绕之(zhi)(zhi)。洞外一(yi)方亭，额曰(yue)“无(wu)忧亭”。旁有(you)古(gu)树三栋，纹如(ru)裂炭(tan)，叶似槐(huai)而色(se)深，不(bu)(bu)知(zhi)其名，土(tu)人即(ji)呼曰(yue)“无(wu)忧树”。太华之(zhi)(zhi)高不(bu)(bu)知(zhi)几(ji)千仞，惜未能(neng)(neng)裹粮往登焉。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shang)摘食之(zhi)(zhi)，土(tu)人呼止弗(fu)听，嚼之(zhi)(zhi)涩(se)甚(shen)，急(ji)吐去，下骑觅泉(quan)(quan)漱(shu)口，始能(neng)(neng)言，土(tu)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yi)沸，始去其涩(se)，余不(bu)(bu)知(zhi)也(ye)。
琢堂先去赴任，我与子琴、芝堂等人闲来无事，总是出外游赏。有一回骑马到华阴庙，过了华封里，就是“尧时三祝”之处——相传尧游华州时，华州地方官祝他长寿、富有、多男。华阴庙内多有秦时槐树汉朝柏树，大可三四抱，还有槐树中抱柏树而生的，有柏树中抱槐树而生的。殿廷中古碑很多，其中有陈希夷所写的“福”“寿”字。华山脚下有玉泉院，就是希夷先生神形脱胎化骨、羽化成仙之处。有一间石洞大小如斗室，石床上塑有希夷先生的卧像。这个地方水净沙明，草多呈绛色，泉流很急，修竹环绕。洞外有一方亭，匾额题有“无忧亭”。旁边有古树三棵，树纹如裂炭，树叶似槐叶而颜色更深，世人不知古树名字，当地人就称其为“无忧树”。太华山不知高有几千仞，可惜未能带着干粮前往攀登。从华阴庙返回时，遇见柿林正黄，就骑在马上摘柿子吃，当地人喊也不听，嚼到口中酸涩难忍，急急吐出，下马找泉水漱口，方能开口说话，当地人哄然大笑。原来柿子须摘下后在沸水中煮一煮，去其苦涩，我哪里知道呀。
十月初，琢堂自(zi)山东(dong)专人(ren)来(lai)接眷(juan)属，遂出(chu)潼关，由(you)河南(nan)入(ru)鲁。山东(dong)济南(nan)府(fu)城内，西有大(da)明湖，其中有历(li)下(xia)亭、水香亭诸胜(sheng)。夏月柳(liu)阴浓处，菡萏香来(lai)，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dong)日往视，但见衰柳(liu)寒(han)烟，一水茫(mang)(mang)茫(mang)(mang)而已(yi)。趵突(tu)泉为济南(nan)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cong)地底怒涌突(tu)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cong)上而下(xia)，此(ci)独从(cong)下(xia)而上，亦(yi)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ci)品茶焉。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专人来接眷属，从此离开潼关，由河南进入山东。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间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名胜。夏月里，挑柳荫浓时，藕花香气袭来，载酒泛舟湖上，极有幽趣。我冬日前往参观，但见一派寒烟衰柳，一水茫茫。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下怒涌突起，有沸腾之势。天下大凡泉水皆从上而下流出，独有此泉从下而上喷出，也是一奇。池上有楼阁，供有吕祖像，游人多在其间品茶小憩。
明年二月，余就(jiu)馆莱(lai)阳。至丁卯秋(qiu)，琢(zhuo)堂降官翰林(lin)，余亦入(ru)都(dou)。所谓(wei)登(deng)州(zhou)海(hai)市，竟无从一见。
第二年二月，我就幕馆于莱阳。到了丁卯年秋天（1807年），琢堂被降官为翰林，我也跟随他去了都城北京。传说中登州的海市蜃楼，竟没有机缘亲眼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