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口稀饭
你(ni)说(shuo)我身上的稀饭(fan)(fan)是“臭稀饭(fan)(fan)”。我在郭老大家(jia)做的，那才叫臭稀饭(fan)(fan)呢！铁锅里难得有几颗粮食，煮的全(quan)是野菜梗儿(er)和(he)树叶(ye)子。你(ni)没法儿(er)管那种东西叫稀饭(fan)(fan)。我在郭老大家(jia)呆(dai)了一年(nian)，他们(men)一家(jia)人就喝那种臭稀饭(fan)(fan)过日子！
郭老大还(hai)是(shi)那(nei)样，整(zheng)天(tian)牛一样地在(zai)地里干活。一家(jia)人还(hai)是(shi)那(nei)样，吃(chi)不(bu)上一口正经粮食(shi)。我呢，也还(hai)是(shi)那(nei)样，每(mei)天(tian)在(zai)铁锅里给他们做那(nei)种臭稀饭。
第二年(nian)，就连那样(yang)的(de)臭稀饭，我(wo)也(ye)做不(bu)(bu)(bu)上了(le)(le)。他们谁也(ye)顾不(bu)(bu)(bu)上擦我(wo)了(le)(le)。其实也(ye)用不(bu)(bu)(bu)着擦，天气干燥极了(le)(le)，不(bu)(bu)(bu)擦，我(wo)也(ye)不(bu)(bu)(bu)会生锈(xiu)。太阳像个(ge)大(da)火球，天天挂(gua)在(zai)半(ban)(ban)空(kong)里(li)。半(ban)(ban)年(nian)也(ye)没下(xia)过一回(hui)雨。
郭(guo)老大回家来(lai)总(zong)是愁眉苦(ku)脸的。丫(ya)(ya)丫(ya)(ya)娘跑出几十里(li)地去(qu)挖野菜。丫(ya)(ya)丫(ya)(ya)无(wu)精打采地坐在(zai)炕上(shang)，她没有力(li)气(qi)跟(gen)我(wo)玩儿啦！
头一年秋后，郭老大多多少少还弄回(hui)来几颗粮(liang)食。可是这一年，他连一颗粮(liang)食也没弄回(hui)来。听说收(shou)是收(shou)了(le)一点(dian)儿。可是都(dou)叫坏蛋王(wang)老肥给(ji)抢走了(le)。
开头(tou)，我还有点儿(er)事情做。他们(men)让我在(zai)铁锅里(li)做野菜汤，让我把(ba)野菜汤舀到三个破碗里(li)。到第二年(nian)春天，我完全闲起来了。我躺(tang)在(zai)盖(gai)满灰尘的锅盖(gai)儿(er)上(shang)，谁也(ye)不(bu)理睬我。
小(xiao)丫(ya)(ya)(ya)丫(ya)(ya)(ya)饿(e)得受不(bu)住了，抓着(zhe)(zhe)什么东西(xi)(xi)都(dou)往嘴(zui)里塞，好像什么东西(xi)(xi)都(dou)是能吃的(de)。小(xiao)丫(ya)(ya)(ya)丫(ya)(ya)(ya)可(ke)懂事(shi)啦(la)！她(ta)知道她(ta)要(yao)是哭(ku)，要(yao)是闹，爹就会更(geng)着(zhe)(zhe)急(ji)，娘就会更(geng)伤心(xin)。她(ta)就不(bu)声(sheng)(sheng)不(bu)响地，用牙齿咬(yao)着(zhe)(zhe)小(xiao)嘴(zui)唇。只有爹娘都(dou)不(bu)在家的(de)时候，她(ta)才(cai)一(yi)个人躲在炕头上，悄悄地哭(ku)。她(ta)哭(ku)着(zhe)(zhe)哭(ku)着(zhe)(zhe)就睡着(zhe)(zhe)了，小(xiao)声(sheng)(sheng)说着(zhe)(zhe)梦话：“小(xiao)哥(ge)哥(ge)，给我(wo)一(yi)块(kuai)饽饽……”
我(wo)心里难过极啦(la)，真想给她做(zuo)点儿什么吃的，可是(shi)用(yong)什么来做(zuo)呢？
一天(tian)，郭老大从外边回来，脸上带着笑容。我觉得很奇(qi)怪，我有一年多没见过他(ta)笑啦。他(ta)为什么这么高兴呢？我再(zai)看他(ta)的(de)手，他(ta)手里捧着一块(kuai)白不白黄不黄的(de)东西。
“孩(hai)子他娘！”郭(guo)老(lao)大乐呵(he)呵(he)地对丫丫娘说(shuo)，“我弄了块这东西(xi)来，煮煮看，也许(xu)还不坏！”
好，这回总算(suan)用(yong)得着我(wo)了。我(wo)在半(ban)锅(guo)水里搅着那块(kuai)白不白黄不黄的硬(ying)东西。水渐渐热了，那块(kuai)东西渐渐碎(sui)了。我(wo)使劲搅它，它就发出“格支(zhi)格支(zhi)”的声音来，好难听(ting)。这算(suan)什么吃的东西呢？干(gan)脆是一块(kuai)泥巴！
小(xiao)丫(ya)(ya)丫(ya)(ya)可(ke)来(lai)了精神(shen)。她眼(yan)巴巴地瞧着锅里，乌黑(hei)的眼(yan)珠(zhu)儿(er)又闪亮(liang)出光来(lai)。
泥巴(ba)(ba)汤(tang)煮(zhu)好了。我(wo)把泥巴(ba)(ba)汤(tang)从锅里(li)舀出来，分到三个破碗里(li)。
我接连做了(le)好(hao)几(ji)天(tian)泥(ni)巴(ba)汤，这么“格支格支”了(le)好(hao)几(ji)天(tian)。
他们(men)就接连喝(he)了(le)好几(ji)天(tian)泥(ni)巴汤，结果都躺下(xia)了(le)。
丫(ya)(ya)(ya)(ya)丫(ya)(ya)(ya)(ya)躺在炕上，背(bei)着(zhe)(zhe)脸(lian)一(yi)声(sheng)不(bu)响。丫(ya)(ya)(ya)(ya)丫(ya)(ya)(ya)(ya)娘(niang)撑(cheng)起身子来，瞧瞧丫(ya)(ya)(ya)(ya)丫(ya)(ya)(ya)(ya)的脸(lian)。丫(ya)(ya)(ya)(ya)丫(ya)(ya)(ya)(ya)脸(lian)上挂着(zhe)(zhe)泪水。
“好丫丫，”丫丫娘轻(qing)轻(qing)地叫(jiao)，“不(bu)哭……不(bu)哭……”
可(ke)是(shi)(shi)她(ta)(ta)自(zi)己倒(dao)先哭了(le)。她(ta)(ta)知道，丫(ya)(ya)(ya)丫(ya)(ya)(ya)就是(shi)(shi)饿。她(ta)(ta)心里多着急(ji)啊！要是(shi)(shi)月(yue)亮能吃，星(xing)星(xing)能吃，做娘的也会(hui)爬(pa)上天去，把月(yue)亮和星(xing)星(xing)给她(ta)(ta)的小女儿摘下来的。要是(shi)(shi)有点儿粮食(shi)(shi)(shi)多好(hao)啊！哪怕只有几(ji)颗(ke)！粮食(shi)(shi)(shi)，粮食(shi)(shi)(shi)，粮食(shi)(shi)(shi)才能救丫(ya)(ya)(ya)丫(ya)(ya)(ya)的命啊！
“别哭(ku)啦(la)……”郭老(lao)大说(shuo)(shuo)。他(ta)的声(sheng)音很(hen)细。他(ta)没发脾(pi)(pi)气。他(ta)连(lian)说(shuo)(shuo)话都吃力(li)，也没有力(li)气发脾(pi)(pi)气啦(la)。
“丫(ya)(ya)丫(ya)(ya)爹(die)……”丫(ya)(ya)丫(ya)(ya)娘(niang)说，“你去王(wang)老肥家讨点儿什么(me)吧！看有(you)(you)没有(you)(you)吃剩的稀饭，哪(na)怕只有(you)(you)一口(kou)……”
郭老大没作声。
“去吧，丫丫爹！咱们俩饿死没啥，活也活够了！可是丫丫才五岁呀……”
丫丫娘又哭了。
郭老(lao)大(da)喘(chuan)着(zhe)气(qi)，慢(man)吞吞地爬下(xia)炕来。他把我抓在手里，手扶着(zhe)墙喘(chuan)了(le)半(ban)天气(qi)，才使(shi)劲(jing)直起(qi)腰来，摇摇晃晃走出了(le)门(men)。
我们走(zou)(zou)(zou)呀走(zou)(zou)(zou)呀，走(zou)(zou)(zou)了好久好久，才走(zou)(zou)(zou)到离郭老大(da)家不(bu)远的一个大(da)院子(zi)门口。
郭老大好容易(yi)爬(pa)上(shang)(shang)高高的台阶，去叩那扇黑漆(qi)大门上(shang)(shang)的亮(liang)闪闪的铜环。
黑(hei)漆大门欠开一道(dao)缝儿，一个(ge)手(shou)提木(mu)棒(bang)的大汉，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他(ta)还当是有(you)人来抢粮食(shi)呢！
郭老(lao)大把我伸(shen)过去，抖(dou)抖(dou)瑟瑟地说：“我们孩(hai)子(zi)……我们丫丫……快饿死啦！发发善心(xin)吧，舍我们口(kou)稀饭(fan)，救救孩(hai)子(zi)这(zhei)条命吧！……”
郭老大说(shuo)着(zhe)说(shuo)着(zhe)就(jiu)跪(gui)(gui)下(xia)去了，把我高高地(di)举在(zai)头(tou)顶(ding)上。给(ji)人家跪(gui)(gui)着(zhe)，这(zhei)多(duo)难为情呀！可是为了小丫丫，也顾不得这(zhei)许多(duo)了。
这(zhei)时候，门背后又闪出来一个(ge)戴着瓜(gua)皮(pi)帽儿，穿着马褂(gua)的胖子。胖子说：“咦(yi)！真新鲜，我们家开(kai)粮食店哪(na)？快滚蛋！”
“砰！”大门关上了(le)。
不懂(dong)事的(de)娃娃呀(ya)！要一口(kou)稀饭，一口(kou)救命的(de)稀饭，有(you)多么难(nan)啊！
我身上(shang)一(yi)颗饭米粒儿(er)也(ye)没沾着(zhe)，就这么回家了(le)。在(zai)路(lu)上(shang)，我眼睛闭得紧紧的。我怕(pa)看(kan)郭老大的脸色，也(ye)怕(pa)看(kan)倒在(zai)路(lu)边上(shang)饿死的人。
丫丫到底死了，跟她的(de)小哥(ge)哥(ge)一样，不声不响地死了。
过了(le)两天，丫(ya)丫(ya)娘躺(tang)在(zai)炕上，也一动不动了(le)。
郭(guo)老(lao)大没埋她(ta)们，也没搬她(ta)们出去。他没有(you)这分(fen)力气。他的两条腿，连自己的身子也支不住(zhu)了。
郭老(lao)大用破席子盖上娘(niang)儿两(liang)个，自己跌跌撞(zhuang)撞(zhuang)地爬出(chu)去了。这一去，我真怕他再(zai)也回(hui)下来了。
“别(bie)一个人(ren)走啊！把我也带上吧！”我使劲喊。
郭老大好像什么也没(mei)听(ting)见，让我(wo)孤单(dan)单(dan)地(di)躺在(zai)锅盖(gai)上。
过(guo)了几天，咦！我听见外边有脚(jiao)步声，那脚(jiao)步声还越(yue)来越(yue)近。
这是(shi)难(nan)呀？是(shi)郭老大回来了吗？
人影儿在门口一(yi)闪。哦！是那(nei)个大(da)汉，就是在黑漆大(da)门里提着木(mu)棒(bang)的(de)那(nei)个大(da)汉。他在挨家挨户搜东(dong)西。因为所有的(de)小草房里，都没有人了。
大汉走进门来(lai)，掀开(kai)炕上的(de)破(po)席子(zi)一(yi)看，吐了(le)一(yi)口唾(tuo)沫，恶狠(hen)狠(hen)地骂道：“真他娘的(de)晦(hui)气！”
大汉(han)两只眼睛贼溜(liu)溜(liu)地往四处一(yi)扫，又骂起来：“全是穷棒子，什么都没有！”
忽然(ran)，他看见我(wo)了(le)，就(jiu)奔过来，把我(wo)一把抓住，往锅(guo)盖上敲(qiao)了(le)敲(qiao)：“嗯！这玩意儿还不坏。”
他就(jiu)把我放在铁锅里，连铁锅一起，端出了郭(guo)老大的家。
唉——！
从那以后，我(wo)(wo)(wo)就换了一种生(sheng)活。我(wo)(wo)(wo)住(zhu)在(zai)坏蛋(dan)王老肥家里，有许(xu)多(duo)许(xu)多(duo)事(shi)情要我(wo)(wo)(wo)做(zuo)(zuo)。我(wo)(wo)(wo)在(zai)铁锅里炒(chao)大片大片的肥猪肉，在(zai)铁锅里做(zuo)(zuo)雪白(bai)雪白(bai)的大米饭。可是我(wo)(wo)(wo)厌烦(fan)那种生(sheng)活！我(wo)(wo)(wo)总觉得，那些(xie)东(dong)西的味道都不对，有一股血腥味儿！
我老惦记(ji)着郭(guo)老大。我盼望(wang)有一天还能(neng)见(jian)到他(ta)，重新跟(gen)他(ta)一块儿过日(ri)子。谁(shei)知(zhi)道呢？说(shuo)不定他(ta)跟(gen)可(ke)怜的(de)小丫丫一样，已经饿死了，直(zhi)挺挺地躺在路(lu)边……
“呜——嗯(ng)嗯(ng)……呜——嗯(ng)嗯(ng)……”
小布头听(ting)着(zhe)(zhe)(zhe)听(ting)着(zhe)(zhe)(zhe)，鼻子(zi)就酸起来(lai)；听(ting)着(zhe)(zhe)(zhe)听(ting)着(zhe)(zhe)(zhe)，流出了眼泪；听(ting)着(zhe)(zhe)(zhe)听(ting)着(zhe)(zhe)(zhe)，忍不(bu)住哭出了声(sheng)音。
小布头越哭声音(yin)越大，把大铁勺的故事都打断了。
大铁勺(shao)心里也很难(nan)过，可是他(ta)没(mei)哭。他(ta)光顾讲故事，没(mei)注意到(dao)小布头(tou)那么伤(shang)心。后来(lai)听见小布头(tou)“呜呜”地哭，他(ta)又叹了一口长气，不(bu)再(zai)讲下去(qu)。
“你哭啦(la)？”大铁(tie)勺过(guo)了(le)好半(ban)天，才(cai)轻轻地说了(le)这(zhei)(zhei)么(me)一句。大铁(tie)勺说话从来都是“丁(ding)丁(ding)当当”的，他还是第一次(ci)这(zhei)(zhei)么(me)小声说话呢。
小布头说：“我……呜(wu)——我没(mei)……呜(wu)——嗯(ng)嗯(ng)……我没(mei)哭……”
大铁(tie)勺说：“要是你(ni)没哭，你(ni)就把眼泪擦干吧！”
小(xiao)布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根本(ben)就没哭(ku)，根本(ben)就没流眼泪……”
过了一(yi)会(hui)儿，小布头(tou)问：“要是郭老大有粮食，小丫丫就不(bu)会(hui)饿死，对吗？”
大铁(tie)勺说：“那当然。”
小(xiao)布头一(yi)声不响，他在想。
大铁勺也一声不响。
过了(le)好久，小(xiao)布头叹(tan)了(le)一口气。他问(wen)：“喂(wei)，你怎么不说话？”
大铁勺说：“我讲累(lei)了。”
“后来呢？”小布头问。
“什么‘后来(lai)’呀(ya)？”
“故事呗！”小布(bu)头说，“后来怎(zen)么样(yang)了？”
“后来——后来就完(wan)了。”
小布头不信(xin)，他(ta)摇(yao)摇(yao)头说：“好像还没(mei)完。”
大铁勺“当当”地(di)笑(xiao)起来(lai)。
小(xiao)布头看他笑，就叫着说：“哎，你骗人！还没完(wan)呢！”
大铁勺就不笑了(le)，又接着往下讲。
